第五章 迫害的窍门(上)
于是等到魏忠贤办差回来的时候,就听说皇帝御前多了一位李氏这样的宫女。
魏忠贤是在正元十五回到京城的,上元节照例是灯火辉煌,京城取消宵禁,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唯独内廷的奴婢们还在议论皇帝交代下来的差事。
太监在名义上都不放假,只是吃食上比平日里宽裕些,暖室里烧起地龙来,也能跟主子们屋里的一样摆上新折的梅枝,香得简直能盖过食物本身的气味。
魏忠贤此时手捧一碗元宵,一面满腹心事地吃着,一面与孙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宫里宫外的各种新情况。
晚明宫中的元宵采用的是江南的制法,外用糯米细面为衣,内用核桃仁、白糖为果馅,洒水滚成,一个个白生生的,舀在碗里,有如核桃大小,魏忠贤却吃得没滋没味的,
“……皇爷的心思可真难捉摸,竟然会喜欢这样一个宫女。”
魏忠贤老大不解地道,
“依我说,这皇爷有足疾,不是应该最忌讳底下人乱说乱问的吗?何况这个宫女是对着皇爷的弱点投机取巧,皇爷竟不觉得她不成体统?”
孙暹正在炉子上烤着一大份炙羊肉,
“这你就不知道了罢?讨皇爷喜欢、得皇爷宠信,那都是没个准儿的事儿,你觉得这个宫女是不成体统,是在讥讽皇爷身患足疾,可是皇爷未必会这么觉得。”
“记得世宗爷在世之时,笃信道教,常常在大内诵经敲磬,有一次运手击磬之时,不慎误槌他处,错了磐音,当时殿内一众宫婢皆低头不敢作声,唯独一位尚氏失声大笑起来,引得世宗爷对她注目而视。”
“当时殿内诸人皆以为尚氏这下必死无疑,不料世宗爷注目良久之后,却立刻辍经而罢,并召幸了尚氏,尚氏从此贵宠天下,一路从美人升至了寿妃。”
“据说嘉靖四十年万寿宫失火,就是因为尚寿妃与世宗爷饮酒之后,在貂帐内试放小烟火,因此才引发了那场火灾。”
“要按照你这说法,尚寿妃当年又何尝不是在讥笑世宗爷年老乏力、不通音律?可是世宗爷偏偏就是喜欢她,你知道那事儿罢,世宗爷当年还差点儿死在宫女们手里呢,不是一样能照样宠爱原来身为宫女的尚寿妃吗?”
魏忠贤不禁唏嘘道,
“世宗爷原来是这么一个性子?那这位尚寿妃却不知是何等的美貌?”
孙暹笑道,
“这事儿啊,跟人的性情无关,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它本来就是毫无理由的,说实在的,我在宫里这些年了,连我都说不清楚皇爷到底喜欢怎么样的女人,那各宫的娘娘也是万里挑一选进来的,到现在真正出头的不就是一个皇贵妃郑娘娘吗?”
“这皇帝对女人的心思啊,它就是没个准儿,只要一个女人能对住皇爷的门路了,她不管是个甚么样儿的都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嗳,对了,这位尚寿妃啊,现在还在人世,明天正月十六,京中的勋戚内眷都要登楼赏灯,这一年当中也就是这么一天,后宫妃嫔都不避嫌,你要是真的好奇,明天可以趁此机会见一见那位尚寿妃。”
魏忠贤道,
“这位尚寿妃若活到现在……那得多大年纪了?”
孙暹回道,
“尚寿妃十三岁承恩,十八岁封妃,今年才至不惑之年,你以为她能有多大年纪?她当年封妃之日,正好离世宗爷的六十岁圣诞差了两天,所以世宗爷才以‘寿’字作为她的封号。”
魏忠贤道,
“那这怎么叫对女人没个准儿呢?世宗爷就是看重了尚寿妃年轻活泼嘛,可这个李氏……您不觉得,皇爷对她有些特殊吗?”
孙暹道,
“这特殊不特殊的,和你有甚么关系啊?”
魏忠贤咬了一口元宵,
“我是在想,郑贵妃娘娘到底是得宠的时候太长了,皇爷难免会感到厌倦,倘或这时后宫又出现了另一位得宠的娘娘,正好又生了一位让皇爷高兴的小主子,那……”
孙暹笑了一声,拿起面前一串烤得滋滋作响的嫩羊肉道,
“我想起来了,上回你就说过皇爷不是真的喜欢郑贵妃娘娘是罢?那也轮不到李氏啊,宫女晋为妃嫔,一般须得得孕生子,这个李氏都还没到承宠的那一步呢,你跟着瞎惦记甚么呢?”
魏忠贤这时虽然才二十一岁,但是他对于后宫的嗅觉总比内廷的其他阉人更灵敏一些,九千岁从来不小看任何一位“李选侍”,
“您这么一说,我就更得惦记了,看中了又不临幸,就白白放在御前,怎么想怎么奇怪。”
魏忠贤吃下一整个儿元宵,又道,
“这说不定啊,我以后还得巴结这个李氏呢,晚巴结不如早巴结,再说了,这女人也不是只能靠生孩子出头,听说以前太祖爷在的时候,那宫里得力的女官可比宦官还多呢。”
孙暹道,
“一个宫女,即使在御前,也掀不起甚么大浪来,女官的六局一司早就被咱们的二十四衙门给架空了,你可放心罢,谁能巴结谁不能巴结,我心里有数着呢。”
孙暹慢条斯理地咽下一块烤羊肉,接着问道,
“对了,你那差事办得怎么样了?正月十五不去跟别人一起赏灯,是不是遇到了甚么困难了?”
魏忠贤嘿嘿一笑,道,
“说困难也不算困难,新建伯书香门第,是讲道理的人,奴婢新年里带着人去伯府第拿人,新建伯二话没说,就跟着奴婢来北京了,弄得奴婢倒不敢对他大呼小叫的,没的给皇爷丢脸。”
孙暹道,
“哦?你没去南京啊,直接去的绍兴府?”
魏忠贤“哟”了一声,道,
“您知道新建伯的宅邸在绍兴府?”
孙暹道,
“这我还能不知道吗?新建伯的府邸是当年世宗爷钦赐修建的‘伯府’,民间故有传言曰,‘吕府十三厅,不及伯府一个厅’,当年依附严嵩的内阁大学士吕本,也在绍兴建有宏大的府第,吕府共有十三个厅堂,但整个吕府加起来,都不如新建伯府邸的一个厅。”
魏忠贤笑道,
“是,是,我这回去,可算是长了见识了,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地方、那么好的日子,说句让您见笑的话,我一进那伯府,真是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往哪儿放了,若不是得皇爷提点先去南京找了田义,就算是新建伯想跟我回来,我都不敢教他跟。”
魏忠贤一面说着,一面在盛着元宵的碗里转动着勺子,他在犹豫要不要跟孙暹提出徐应元的构想。
制造海船是多大的利润呐,把船厂从外廷收到内廷,不知得费多少功夫。
可这事要是办成了呢?
那后头不管谁想加入海贸这摊子事儿,都得先看他们太监的脸色,这可比那范明入股轮船招商局保险多了。
入股总是保不准会亏钱,可奉皇命造船就不一样了,那是造一艘就赚一艘。
只要最后那海船能开到皇帝跟前,那海贸是赚是亏对他们太监就根本没甚么影响。
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魏忠贤在心里打鼓,或许徐应元在他去南京的时候已经跟孙暹提过这件事了。
对,肯定提过了,那苏若霖想调到内官监,必须得有大珰点头发话,否则那底下小阉能想调去哪儿就调去哪儿?
这要是想调就调,那宫里的那些苦活累活谁来干?
但若是徐应元已经跟孙暹提过这件事了,怎么自己提起成功捉拿了王承勋后,孙暹竟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孙暹这时道,
“你去了南京,不止是去找了田义罢?徐应元跟我说,你临行前跟他夸下海口,说你要去十六楼找婊子,这回可找了没有啊?”
魏忠贤眼睛一亮,心想,看来孙秉笔并不反感徐应元的提议,
“找了,嗳,找了看了一看,也就那么回事儿,太祖爷严禁官吏宿娼,曾规定官吏嫖娼者,罪亚杀人一等,即使遇到大赦,也终生不得录用,宣宗爷当年,那也是严惩狎妓之人的,连士子嫖娼,都会在科考中不得录用,所以我想来想去,最终就是看了几眼,甚么都没干呢。”
孙暹“啧”了一声,道,
“那不是可惜了?”
魏忠贤进一步道,
“不可惜,不可惜,我要是不去南京找田义一趟,还真不知道王守仁创设的那个学说在全国各地有那么多门生。”
孙暹道,
“可不是么。”
魏忠贤又看了孙暹两眼,终于忍不住道,
“这要是真把新建伯治了罪,那王守仁的故旧门生,指不定会为他鸣不平。”
孙暹道,
“那要看治的是甚么罪了,倘或是大逆不道之罪,哪里还会有人敢为他鸣不平呢?”
魏忠贤等的就是这句话,
“可不是这个理儿?在南京的时候我就跟田义说了,即使是要搜查新建伯,那没皇爷的圣旨,我进了那伯府,也是甚么都不敢抄、一样都不敢动的。”
“说一千道一万,那是世宗爷赐的府邸,就算是富丽堂皇了些,那也是世宗爷当年允准的,难道世宗爷允了,我反倒不允?那不是越俎代庖吗?我一个奴婢哪里敢做主子的主啊?”
魏忠贤说得情真意切,一脸诚恳,他是真的不敢擅动王承勋,朱翊钧在他临行前嘱咐他的那些话还言犹在耳呢。
退一步讲,就算因为一些利益相关,他对王承勋动了严刑逼供的念头,那也必须是在皇帝允许的范围之内。
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
皇帝是肯定不想让王承勋死在诏狱里的,他要是想让王承勋死在狱中,之前就根本不会对自己嘱咐那些话。
但要是预先列几条罪状迫使王承勋招认呢,风险又太大。
一来,此事必定招王承勋记恨,外廷若是与他同仇敌忾,自己难保不会被皇帝当作替罪羊。
二来,王承勋若是将来寻机翻供,这件事在皇帝看来就是自己办差不利落,皇帝任由宦官迫害忠臣,那简直是明君的一大污点嘛。
三来呢,像“贪墨料银”这种罪名,总不能搞得太大,太大了定然会招科道官的惦记,最好是列举其他罪状时捎带上那么一条,不大不小,这样以后内廷负责造船了,也有个名正言顺的说法。
因此这个严刑逼供的结果,就绝不能弄得血呼啦渣得凄凄惨惨戚戚。
最好是两全其美,既让王承勋认了罪,保住了性命,但从此失了名声,再也爬不起来,同时还要让皇爷认可这些罪名,顺带着拿到造船权。
所以,简单的拷问,是绝对不足以应付这种情况的,那东厂里到处是会用刑的能人嘛,还轮不到他老魏出手。
关键是这个度。
这个度该怎么掌握,怎么能得到好处的同时又让皇爷满意,这就须得小心谨慎了。
因此魏忠贤一回京,趁着上元节宫中宴饮,没去给朱翊钧汇报,就先来拜访孙暹。
他觉得他现在是真摸不准皇帝的心思,就跟选妃一样,太监去揣测皇帝到底喜欢哪种人,难免会产生偏差。
孙暹倒是很老神在在,他当然知道自己名下这群小阉在搞甚么名堂,小阉有事,是绕不过他去的,他是想再考察考察,看哪个人能被重点培养,
“你既然不敢越俎代庖,那就对皇爷实话实说罢,只要你是真心诚意地为皇爷着想,皇爷哪里会怪罪你呢?”
魏忠贤着重重复道,
“实话实说?”
孙暹点头,
“实话实说,你整些虚头巴脑的,定然瞒不过皇爷去,还不如实话实说,你汇报上来的情形,皇爷一定会再跟田义或者南京求证的,你如果说了假话,那不管你抱着甚么念想,你在皇爷那里就已然是事君不诚。”
“以后你读多了书,多看看科道官的奏疏就知道了,科道官在这一点上就做得很好,他们从来不说假话,只是要么是把小事说大,要么是把大事说小,他们从来都只是从事实中片面地选取一部分,再把这一部分事实变成自己想表达的话。”
魏忠贤不懂了,
“那现在这件事里,有哪一部分是可以被利用来向皇爷重点汇报的呢?”
孙暹笑了一笑,随即吐出两个字道,
“漕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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