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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一幅飞升合道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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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三位道士,哪怕他们没有头戴芙蓉冠、鱼尾冠,仍然一看气度就是所谓的神仙种。

眼前三个,更像游山玩水、入山访仙的富家子弟,门房修士便要拦上一拦,问询籍贯家世了。

貂帽少女将那刑部三等无事牌翻了个面,文字显露出来。

“大骊”二字很刺眼,“三等”两个字还稍微好些。

门房修士还是识货的,便又将到嘴边的那句话咽回肚子。竟是上国仙师,大骊刑部的高人。

亏得是“三等”,还不至于太过吓人,若是某位二等供奉亲临玉舫派,在这个大骊那道国书“点名”的多事之秋,这位门房修士都担心是不是要被灭门了。

自家那位刚刚出关的元婴老祖师,也未必扛得住事啊。

听说如今只要有这块牌子,就能够在宝瓶洲、北俱芦洲和桐叶洲三洲之地横着走。

尤其在那咱们宝瓶洲乖孙儿一般的桐叶洲,早先有些山泽野修胆大包天,先学了一口地道的大骊官话,再仿制一块无事牌,一路招摇撞骗吃香喝辣。好像是等到我们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剑宗在那边创建,加上天目书院的一位新温的副山长,开始亲自负责解决此事,传闻一口气抓了百余号人物去书院苦读圣贤书,这类“壮举”才渐渐销声匿迹。

说实话,每次翻看那些山水邸报,那些桐叶洲野修不光是各国骗钱,连那谱牒仙子的身子都能骗,他瞧了也心动啊。

过山门之前,走在中间的那位青衫文士,竟是不忘朝自己拱手行礼。

门房心情舒朗几分,还了一礼,心想他们有大骊官身的,倒是比那几位神诰宗道士客气些。

他们拾级而上,道路两旁古树参天,绿荫葱葱,多是大几百年树龄的古物了,幽幽石阶,逼退夏日暑气。

谢狗试探性问道:“山主,即便有了那高孤三讲,你依旧确定无法重塑阴神阳神吧?”

陈平安摇头道:“绝无可能。”

他倒是希望是先生跟礼圣都看错了说错了,可能吗?

高孤在地肺山华阳宫的最后一场传道天下,三讲最重要的一讲,就是如何建造一座长生桥。

这为青冥天下多少凡俗道官、山泽精怪之属,指明了一条清晰明确的登山法?

诚然,其中绝大部分见此道法,肯定还是无法成功建桥,就此登山走上修行路。但是单凭高孤这份灼然见识,高孤就当得起一句“功德无量”!

让谢狗直白感受到了一种远古岁月里某些道士的气魄。

更何况还有那最后一讲的“讲剑术”,只说谢狗,以后若有机会游历青冥天下地肺山,就要在山门礼敬一番。或是将来在某地,遇见了华阳宫一脉的道官,谢狗也愿意多些耐心。

谢狗继续问道:“山主是不是还有机会,炼出个儒家圣贤的本命字?”

这么喜欢伤口撒盐是吧?陈平安微笑道:“谢次席不如跟周首席一起去青萍剑宗当差?”

谢狗挠了挠貂帽,说道:“那我就想不明白了。”

若是山主还有那出窍的阴神,跟一副阳神身外身,倒还好些,谢狗就不担这份心了。当那大骊国师也就当了,比如让那阴神出窍远游,每天去大骊京城的国师府点卯便是。

退一步说,山主如果真是个正统的儒家弟子,偷偷找见了某个本命字的雏形,也成。当这大骊国师,简直就是量身打造的“道场”,打个比方,是“文”“祀”之类的,那就可以在大骊礼部事务上边多花心思,若是“武”,戈,戎之类的,要么当初听从礼圣的邀请,退而求其次,侧重点可以放在大骊兵部衙署。

可问题是这两条道路,显然都行不通。

谢狗小声道:“斗胆说句大逆不道的,山主好像本末倒置了。”

若是已经证道飞升,开始循序渐进,小心摸索、求证那条合道之路,也就罢了。可如今陈平安还是仙人境,远远没到一位得道之士静极思动、主动涉足红尘的阶段。难道是大炼万物这条道路,被姜赦那厮打成了一条断头路,通过观道那位丁道士、用以验证“飞升法”的可行性,也落了空,山主便心灰意冷,神衰气馁了?想要通过忙碌人间庶务、朝堂公事来排解郁闷?

小陌建议道:“公子不如寻找几种秘本道书,当然最好的,还是那种道统传承完整的,能够帮助公子兼顾修习扶龙术?”

谢狗使劲点头道:“好主意!”

也算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当了大骊国师,总不能好像打份短工还得自己往里边添补吧?

谢狗很快说道:“浩然天下这边的扶龙术一脉,比较驳杂,是不是有那术多道低的嫌疑?既然要走这条路,就别马虎了。”

小陌笑着点头,“当然要精挑细选。”

谢狗开始琢磨去哪里可以“借”来法统、道书,嘿,两位供奉,一双道侣,真是为自家山主的修道之路操碎了心呐。

一般来说,讲扶龙,就注定绕不过道家了,陈平安担任大骊国师,花费个二三十年,或是至多百年,建功立业,帮助已经跻身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之一的大骊王朝,国势蒸蒸日上,最终坐稳头把交椅,到时候再抽身离开庙堂,重返山中,正应了那句“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小陌却是想着青冥天下那边的道官,最是精通此道,他可以跟碧霄道友讨要几本,至于道书道统的来路如何,那就是碧霄道友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或者再走一趟岁除宫?找吴霜降讨要?相信以此人的谋略,肯定不缺此物。说不定就等自家公子开口了?

狭义的扶龙术,有两种,山下,比如在乱世当中辅佐某人登基坐龙椅,当那开国皇帝。山上,就是辅佐真龙王朱这类。

或是更宽泛一些,出山主持朝政,经世济民,辅佐君主成为中兴之祖,长续国祚,海晏清河。又或是帮助末代君主,君臣相合,力挽狂澜于既倒,扭转乱世迹象,转为升平之国。

最厉害的,当然是如那绣虎,挽天倾,凝聚一国之力挽救一洲之山河破碎。

走到山腰附近,见大石磊落,突兀而起,崖刻“飞仙台”。凿石为磴,登山梯道如一线天,两边有铁链作山下攀附之栏。一座攒尖亭冠其上,四旁有青苔、藤蔓如发下垂,嫩绿浮雾霭,妩媚可爱。

陈平安抬头望向那座“飞仙台”,却没有涉足凉亭的念头,说道:“不是说没有用,短期来看,三五十年间,以偏向道家的扶龙术治理大骊朝政,确有修道裨益。只不过以有心算天心,终究差了很多意思。若是崔师兄在旁观道,估计会笑眯眯看着我,好像在说,‘就这’?”

谢狗皱紧眉头,听山主的言外之意,是已经想到了更多的意思?设身处地,谢狗都要恼火,当真天无绝人之路?

一涧飞空,悬桥而渡。俯瞰回视来时山路,没入云中,想来先前诸峰已在履下。

按照山志,名为赤溪、青溪的双涧在此合流,一条浑赤如血,一条水色绿如碧玉。

玉舫派祖山并非笔直一线通往祖师堂,横出一条刀劈剑削般的山岭道路,如鲫鱼背脊,去往更高一山。陈平安随便找来一根藤条,攥在手心轻轻一抹,便成了一支古拙的行山杖,走在宽不过数丈的山岭之巅,小路由大块青石板铺就,山脊两侧云海撞壁翻涌,阳光照射之下,掀起阵阵金色波澜,偶有一群飞鸟掠出云海。

石板道路上,响起行山杖戳地的清脆声响,陈平安沉默许久,解释道:“按照既定的规划,我这仙人境的底子,打得不算差,为丁道士护道即观道,就有一定把握证道飞升,跻身了飞升境,贪得无厌,大炼万物,绝不吃饱。”

“按部就班跻身武道神到一层,当然最好是能够跻身十一境,在百岁之前,成就肉身成神的野心。幽居道场,兼顾画符,多多益善,百万千万,用以架梯。所以就算没有跟姜赦这场架,我自己也会只余下五行本命物,将人身天地之内的全部,打成混沌一片。”

“求的,就是纯粹二字的十四境剑修。”

“合道之路,就是登天。”

“故而成为十四境纯粹剑修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剑周密。”

谢狗想了想,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修道一事,山主其实不笨,姜赦真是欠揍!

陈平安神色自若,脸上没什么悲苦神色,甚至就连愤懑之情都无。

双崖对峙,他们走在一条向阳的栈道间,山中猿啼鸟声倏忽响起。

对面峭壁栈道,便是光线昏沉了,以至于需要行人手提灯笼,孤灯点点,若夜间坟冢烁磷火。

小陌看了对面一眼,那几个估计是玉舫派的杂役弟子。

陈平安笑道:“小时候活得比较累,还要咬咬牙,坚持活下去,还要堂堂正正好好活着,内心深处,自然是奢望街坊邻居能够长久记住我爹娘的好,不管如何,走得早,却还是教出了一个有家教的孩子。那么接替大骊国师之位,也是一样的道理。”

“崔师兄全不在意身后名的好坏,我却在意这个世界对崔瀺的看法和评价。我很在意。”

“我承认我有执念。”

“我要纠正崔师兄那些他故意留下来的大小错误,缝补缺漏。要让原本就好的,对的,变得更好,趋于更为醇正的‘善’。这是一份考官已经离场,留在师兄“那张书桌”上的考卷,未来百年大骊王朝的好与坏,我有没有让崔师兄和齐先生寄予希望的大骊王朝,变得更好一些,便是只有我自己心里有数的答卷了。”

“可如果止步于此,那我就是个良心不错的醇儒?只是作为崔瀺亲自护道的师弟,还当过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我不事功谁事功?崔瀺事功学问的衣钵,我不接谁能接?”

“皇帝宋和,当真不想彻底摆脱绣虎的阴影?由他独自带领大骊王朝进入一个崭新的年份?但是我出现了,他没得选罢了。”

这种心思,实属人之常情,再正常不过了。原本等到沈沉、长孙茂,魏礼这些老人一一退出朝堂,其中作为崔瀺心腹之一的韦谅是去是留,其实就看韦谅识趣与否了,之后不管是赵繇,曹耕心,吴王城等,他们这拨新崛起的大骊中枢重臣,都会围绕着皇帝宋和的意志,久而久之,君臣双方达成默契,后者开始自行旋转。

上次文庙议事,确定一事,浩然九洲的各国礼部尚书,都必须是书院儒生出身,不过文庙最终也给了二十年的缓冲。一想到已经是山崖书院贤人的李槐,将来有可能在南边某个小国担任礼部尚书,想一想也是很有意思的。没办法,昔年游学路上,一行人当中,李槐年纪最小,是大半夜拉个屎还要必须有人“护道”的。

临近山巅,谢狗以心声问道:“山主是不是找到一条新路了?”

陈平安点头道:“总要试试看。不过我跟曹侍郎不一样,吹牛皮会先打草稿。”

谢狗咧嘴一笑,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道:“山主你要是跟我们道龄相仿,了不得。”

陈平安不领情,笑呵呵道:“先前在扶摇麓道场,是哪家供奉贴地凫水看笑话来着?”

小陌看了眼满脸茫然的貂帽少女,没好气道:“演,继续演。”

谢狗小心翼翼问道:“是山主的大师兄,绣虎早就帮着铺路了?”

陈平安摇摇头,“他不屑为之,我只要不再灯下黑,自己就能琢磨出来。”

谢狗疑惑道:“门道就在国师府里边?这总没猜错吧?可我连那堂屋和崔瀺的书房都逛过啊,怎就没有领悟?”

陈平安说道:“一样的山水,不同人的不同心境,看出的门道岂会一样。”

小陌犹豫了一下,问道:“山主将来不会是想要合道地利吧?”

陈平安气笑道:“那我还怎么去五彩天下,怎么去青冥天下?背着整座宝瓶洲吗?”

谢狗哇了一声,“那就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背井离乡嘞。”

陈平安双指并拢就是一板栗。

想起一事,陈平安以心声问道:“小陌,跻身了十四境,你现在看待世界的画面是?”

关于十四境修士所见“世道”的景象,火龙真人在鱼鳞渡替谢狗描绘过一番。

先前陈平安与陆沉暂借道法,游历宝瓶洲各地,也有一些独到“见解”。

小陌说道:“大致可以分为三种景象,一种是能够看到来时道路上,十余里山路间的数千个‘谢狗’,如一幅幅定格画卷串联在一起,还有此刻‘谢狗’即将往前行走的道路上,但是数量不多,百余步,数十人,而且身形会越来越浅淡。”

“第二种,见青山如剑,见江河溪涧这类流水亦是如剑,只需心念微动,便可以随意驾驭山水作长剑。”

“第三种,兴许是本命飞剑之一使然,得见天外人间悬有一线作剑光。”

陈平安赞叹不已,点头道:“真是蔚为壮观。”

谢狗揉着脸颊,闷闷不乐的模样。以前是她追着小陌结为道侣,现在……好像也还是追小陌嘛?

小陌说道:“公子,别看她在这里装模作样,按照碧霄道友的说法,万年之前的白景,就可以至少看到、或者听见类似景象,多达五六种之多了。碧霄道友说她的那些见闻,即是‘大道雏形’。但正因为如此,白景反被拖累,如同遭受‘天厌’,她要想跻身十四境,便要比好些天材都要更难。”

谢狗双手抱住貂帽,摇头晃脑起来,“嘿。”

陈平安懒得说话。

总觉又被攮了几剑。

小陌转头望向谢狗,正色道:“碧霄道友让你不要继续挥霍天赋了,只要一天无法合道,天地间替你预留的大道雏形再多有何用?”

谢狗呸了一声,“他管得着我?境界高一层了不起啊……”

小陌顿时恼火,伸手按住貂帽,谢狗立即改口道:“必须了不起!”

毕竟靠近祖师堂了,便有一位玉舫派修士御风现身此地,她硬着头皮说道:“我派正在召开祖师堂议事,烦请几位贵客在此止步。”

注意力都在那个站在中间登山的少女身上,就怕她当场翻脸,到时候自己拦还是不拦?

因此她故意没瞧见貂帽少女腰间的那块大骊刑部供奉牌。

谢狗偏要故意拿起那块牌子,晃了晃,瞅瞅,认得不?

小陌笑道:“我们不去你们祖师堂,看了一眼附近石碑就行。”

女修仍是满脸为难,道理当然是这么个道理,问题是事后你们一走了之,我被祖师堂秋后算账怎么办?

只是稍稍改变容貌的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块二等无事牌。

原来先前剑舟那边,赵繇也没跟他这位小师叔客气,听说他要走一趟玉舫派,就让他帮忙转交这块无事牌。此次邱国境内一口气解决掉四百多号人物,获得供奉牌或是变更供奉牌等级的谍子和死士,依旧只有十六人,其余的,仍然只是记录在册,在刑部履历上添了一笔功劳。

女修瞥了眼,默默让出道路。她还是头回瞧见这种大骊刑部颁发的二等供奉牌子,长见识了。

有好事者估算过,大骊刑部颁发的三种无事牌,头等供奉牌,字面意思上的屈指可数。

二等的,大概就是大骊每一州分摊到一块的数量。这种牌子的分量如何,可以自行掂量。

女修便猜测这位相貌周正的中年文士,极有可能是我们邯州境内最大的那位谍子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果然如传言一般,最厉害的谍子,都是混在人群当中让人至多看一眼不会看第二眼的人物呢。

小陌倍感无奈,谢狗辛苦忍着笑,山主神色如常,脚步从容。

玉舫派祖山,按例山巅立碑。

石碑由国师绣虎亲自撰文,礼部赵端瑾负责书写,工部负责摹刻,大骊边军在各国群山立碑。

当年宝瓶洲仙家门派,胆小谄媚一些的,就直接在祖师堂门口立碑,胆大一些的,就将石碑立在崖畔不起眼处,尽量少看几眼。玉舫派这边就属于后者,不过也取了巧,专门为这块石碑盖了一座遮风挡雨的亭子。

石碑这边,凉亭内,已经有两拨人。

一方是神诰宗道士,邯州随军修士傅霁。姐弟二人,齐眉,齐盦。少年道童,阎祷。

大骊地支一脉修士之一,女子阵师韩昼锦,她就出身神诰宗的清潭福地,跟傅霁并不陌生。

另外一方都是大骊谍子,旧掌门“灵旆”真人的亲传弟子,洪睨,身材魁伟。刚刚此人在祖师堂内声泪俱下,说师尊已经驾鹤西去归道山了,其实便是他亲自将师尊送到鹤背上的。

再就是那个先前自称洞府境,让自家“元婴祖师”庞蕴随便杀的杂役弟子,在玉舫派的化名叫刘旺,真名黄衢。他其实藩属邱国所有谍报的负责人,暂时还只有一块三等供奉牌。顶头上司,整个邯州谍子头目,也是他的传道恩师和刑部衙门的领路人,老人才是那位二等供奉。

黄衢刚刚升任为庞蕴的嫡传弟子,至少在玉舫派的身份地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方才祖师堂内,庞蕴便狠下心来,以心声问他一事,若是将他钦定为玉舫派的下任掌门,他庞蕴能不能拿到一块大骊无事牌?黄衢说此事需要上报给刑部,自己做不了主。庞蕴便请他近期与刑部那边通融通融。

庞蕴不在两份名单上边,一方面是老修士牵涉邱国朝政不深,对那些庙堂斗争毫无兴趣,另外早年也确实去过陪都战场,在那边待了两年多光阴,至于什么元婴境,与一头玉璞境蛮荒大妖打得有来有回……自家玉舫派跟邱国朝野听听就好。

真相是庞蕴在那处大渎战场,就是打打配合,远远的丢一丢术法神通,或是收拾战场。

玉舫派这块事务,实打实的洞府境修士黄衢在明处,作为邯州随军修士的剑修傅霁在暗处。

刑部公务告一段落,各有收获,双方便在此相聚闲聊,山上的香火情总是这么处出来的。

黄衢和洪睨内心深处,自然羡慕这拨宗门道士的出身和道统,却也不至于如何嫉妒就是了。

傅霁他们敬重眼前两位据说都是行伍出身的大骊谍子,倒也不会真想与他们一般在官场升迁,修道之士,红尘历练一遭数遭,终究还是要回到山中去的。

傅霁曾经亲眼见到老龙城以北的战场上,数以百万计的蛮荒妖族大军,如潮水般汹涌推进。

阳光照耀之下,严密结阵的大骊边军,符箓铁甲熠熠生辉……那样的壮阔场景,傅霁不想再见到了。

陈平安三人出现在视野中,让凉亭内的他们停下了闲聊。

傅霁总觉得那个手持藤杖的中年文士,好像比较注意自己,奇了怪了,不是齐眉更美人些?

陈平安在凉亭外停步,取出那块二等供奉牌,望向黄衢,笑道:“刑部赵侍郎让我将此物交给你。”

黄衢跟洪睨一起快步走出凉亭,前者双手接过无事牌,深呼吸一口气,也不多问,只是与那人各自点头致意,再取出原先的供奉牌递过去,那人笑着将其收入袖中。

洪睨一拳砸在黄衢肩头,“好家伙,升官了!以后记得罩着我!”

黄衢咧嘴笑,傻乐呵。

凉亭内那几位道士也与黄衢道贺几句,之后他们便打了个稽首,各自御剑御风离去。

察觉到身边道童的异样,齐盦疑惑道:“短腿骚包,怎么回事?”

阎祷的直觉,一向很准,难道那男子递出的无事牌作伪?被阎祷察觉到不对劲了?

阎祷使劲摇摇头,疑惑道:“总觉那人眼熟,偏记不起来了。”

傅霁说道:“我怎么觉得他对我有点意思?”

阎祷跟齐盦立即对视一眼,咱们傅师叔祖真爱说笑。

齐眉神色复杂,却没说什么,他好像就是当年胭脂郡城外煞气很重的那座鬼宅内,大髯游侠、背桃木剑年轻道士身边,那个假冒剑仙的草鞋少年吧。

六艘大骊剑舟没有立即返回船坞,而是开始依次去往藩属国所在诸州上空。

年近八十高龄的通政使长孙茂,刚刚获封文华阁大学士头衔没几天,便转任吏部尚书。

其实成为了大骊“天官”的老人自己也倍感意外,倒是马沅那小子贼精,竟然知道提前“烧冷灶”来了,跑到通政司衙署扯了一通废话。长孙茂当时还真没拐过弯来,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嘛,就只是老调常谈,让马尚书良心别被狗吃了,照顾着点关翳然,那个小王八蛋如果在户部待不惯,你马沅就去陛下那边帮忙说说话,来我通政司好了。

大骊王朝百余个州,京城散布有大大小小的各州会馆,方便地方官员进京议事、述职有个落脚地儿。却不是随便哪个州都能将自家会馆建造在千步廊附近的,能够稍微挨着点皇城,就算财大气粗、在朝中有门路了,例如只有极少数类似处州、洪州这样的会馆,才可以靠近南薰坊,此外一些大州的会馆,至多就是靠近皇城的内城边界。

千步廊南薰坊,曹耕心撺掇着周海镜、改艳用陈平安的名义,让他来当大掌柜,不用他出钱出工,只需要每年拿分红就好了,周海镜是赚钱的路子一向很野,而在京城开了间仙家客栈的改艳则是掉进钱眼里就出不来的,一听此事,她们都觉得完全可行啊,反正他们几个就这么瞒着陈平安,合伙开了一间茶馆。

茶馆就开在蔚州会馆里边,至于用不用交租,不清楚。

所以等到飞剑传信落魄山霁色峰,拿到第一笔分红的几十两银子之后,便是陈平安都有点懵。

若说邱国一事,是陈平安这位新国师赶鸭子上架,可好歹是小朝会通过气、国师府议过事的,曹耕心你们几个可以啊,敢想敢作敢当是吧?

暮色里,一辆马车缓缓停在蔚州会馆门口,车夫是个黄帽青鞋的英俊青年,施展了障眼法的陈平安掀开帘子,跳下马车。

谢狗对喝茶不感兴趣,正在国师府那边奋笔疾书,与容鱼姐姐借了书房,埋头写那山水游记,时不时让容鱼帮忙瞜一眼。

曹耕心正在待客,亲自煮茶,对面坐着的,是刚刚有事入京的蔚州刺史,娄冕。

蔚州是大骊屈指可数的大州之一,刺史娄冕行事干练,在大骊庙堂一向官声不错,尤其重视辖境教学和水利两事,政绩卓然。这大概与娄冕自己的出身有关,禺州人氏,祖辈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科举出身,与上柱国曹氏关系近,五十多岁,如果不出意外,还能往上走。

娄冕这次入京,暂时没有见到上柱国曹桥,但是曹耕心能卖这个面子,已经让娄冕很意外了。

娄冕笑问道:“元美,说吧,要将我引荐给谁?”

元美是曹耕心的字。

曹耕心笑道:“是这茶馆的幕后大掌柜,我就是帮忙打杂的。”

娄冕哑然失笑。

娄冕是一州刺史,住处是由鸿胪寺卿那边专门安排的,不会在此下榻。

本来是有些问题想要私底下询问曹耕心的,比如长孙茂升任吏部尚书一事,大骊剑舟为何突然升空巡视诸州藩属国地界,尤其是传闻朝廷有那在州之上设置道一级的打算?只是到了这边,娄冕刚起了个话头,曹耕心随便一句话便打岔开了,娄冕闻弦知雅意,便只是喝茶闲聊了。不管怎么说,煮茶的,都是一位比他更年轻的吏部侍郎。曹耕心能够依旧是喊他一声娄叔叔,他喊一声元美,便是默契。

房门轻轻敲响,曹耕心抬了抬屁股,娄冕已经站起身,率先去开了门,除了会馆侍女,还有一位气态随和的青衫男子,娄冕愣在当场,那人笑着朝朝前边伸出一只手掌,娄冕霎时间压下心底惊涛骇浪,立即挪步,慢慢走回位置,后者轻轻关门之前,与那位侍女道了一声谢。

曹耕心嬉皮笑脸,抱拳笑道:“陈剑仙真难请啊,大驾光临大驾光临。介绍一下,蔚州娄冕,我喊娄叔叔的,娄叔叔可是看着我长大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坐在椅子上,接过曹耕心递过来的茶杯,娄冕这才跟着落座。

周海镜跟改艳,就在那隔壁屋内听墙角,如今她们关系缓和太多了,毕竟是生意伙伴。

其实这次喝茶,也没聊什么,就是蔚州的风土人情,京城官场的一些趣事,主要是曹耕心在那边穿针引线,东拉西扯。

喝完茶,陈平安跟娄藐走在前边,廊道和楼梯就那么宽,曹耕心便笑呵呵跟在他们身后。

下楼梯的时候,娄冕本就身材不高,此刻稍稍侧着身子,微微低着头,与那位“陈先生”继续聊着天,陈平安也只好双手笼袖,笑着搭话。

楼梯后边的曹耕心便看到茶馆门口,有个一看就是当官的,双手负后,众星拱月,官员仰着头,正在看那那些陈列在琉璃柜台高处的各种茶器、茶饼,点评几句,身边众人便是笑声一片。下了楼梯,然后曹耕心就看见那位官员,趾高气昂开始往茶馆里边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低头弯腰,甩下身后那群蔚州本县人氏在京城挣钱的帮闲们,本来是他们推荐来这边长长见识,都说这茶馆的主人,很有来头。此刻瞧见了前边迎面走来的娄冕,官员快步前行,便已经咽了唾沫润过嗓子,蓦的站在距离刺史两步外的跟前,与娄冕轻声自报身份。

一州刺史,封疆大吏,管着十六郡府,一百多个县,刺史大人不认得他,他如何会认不得娄刺史?!

娄冕面无表情,点点头,“这是茶馆两位东家,陈先生,曹公子。”

官员不明就里,一头雾水也没多问什么,只是低头哈腰陪着娄刺史一路走出茶馆,送到一辆好似缩在犄角旮旯毫不起眼的马车旁边,娄冕上马车之前,瞥了眼这位官威大到吓人的本州县令,也没说什么,上了车,缓缓离开蔚州会馆。

坐在车厢内,娄冕闭目养神,看来朝廷合并数州设置一道,是势在必行了,好事!

今天之前,娄冕是完全不清楚那位陈先生就在京城的,只是喝过茶,许多问题便豁然开朗了。

接下来国师府颁发的每一道政令,都将是大骊王朝的一次强劲脉搏。

一国如人身!

只是一想到那位县令大人,之前只是翻阅卷宗有所粗略了解,这下子算是彻底记住名字了。

娄冕睁开眼,嘴唇微动,是句家乡方言。

小陌驾驶马车,去了内城地面。

林守一在大骊京城是有一栋小宅子的。其实早年买下了两座宅子,一栋先前租出去了。

租下宅子的便是吴王城,如今的兵部侍郎。

陛下已经赐下府邸,吴王城也搬进去了,但是租来的宅子,却尚未退租。

吴王城这种人,能够活着离开战场,绝不是什么大老粗,或是意气用事的愣头青。

陈平安双手叠放,食指轻轻互敲。

本来设想了两条合道之路,比如以仙人境悟出的飞升法,真能成功证道飞升,那么之后,若是无法登天合道,还有一条候选道路。现在既然被打乱了步骤,无妨,无非是转换一下先后顺序。

小陌说道:“公子,到了。”

陈平安走下马车,叩响门环,故意大声问道:“林玉璞在不在家?”

林守一今天刚刚来到京城,打开门,疑惑问道:“既然不是催债,喊我来这边做什么?”

在小陌那边却是另外一幅面孔,微笑道:“见过小陌先生。”

小陌笑道:“见过林公子。”

陈平安带着小陌进了院子,笑道:“想不想参加科举?”

林守一误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陈平安说道:“如果没记错的话,林叔叔不是一直希望你能够当官?”

林守一满脸纠结神色,说不出话来。

陈平安笑道:“我的学生曹晴朗,可是一甲三名之列,我看你,比较悬,能够二甲进士就算意外之喜了。”

林守一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陈平安也不隐瞒,将皇帝陛下钦定的“未来吏部尚书”一事说了。

林守一只觉得匪夷所思,苦笑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陈平安说道:“考个三甲同进士出身也行。”

林守一问道:“你已经当上新任国师了?”

陈平安点头微笑道:“所以想你去那边读书,开小灶的时候,有个朋友一起吃饭,可以聊些有的没的。”

林守一思量片刻,说道:“搬去你那边读书就算了,太不自在了,至于能不能考上进士,我凭本事试试看,若是一次不成,两次好了,两次都不行,我就老老实实当我的修道之人。”

陈平安如释重负,说道:“就等你这句话呢。”

林守一说道:“别帮忙作弊!你知道我的脾气,小心朋友都做不成。”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

林守一笑道:“二甲进士想来不难。”

陈平安笑眯眯不说话。

林守一突然说道:“其实我最想当的官,是山崖书院的山长,或是春山书院的山长。”

陈平安点头道:“一定可以的,这件事,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们私心就私心了。”

林守一不再言语。

陈平安说道:“有空就去我那边坐坐。”

林守一问道:“这么着急回去?”

陈平安唉了一声,“你是闲人,我是忙人,能一样吗?”

林守一也不挽留,将陈平安送到门外巷子,见林守一欲言又止的模样,陈平安觉得有趣,跟少年时候差不多,矫情。

陈平安摆摆手,上了马车,刚掀起帘子,就听到林守一笑着称呼一声,陈平安停下动作,顿了顿,嗯了一声,钻入帘子。

林守一的那个称呼,是“小师叔”。

国师府,第三进院子的堂屋,本是崔瀺的待客、议事处。

先前那场小朝会,皇帝宋和曾说国师府的“山上手段”,只会比御书房更多,当时陈平安玩笑一句也不怕僭越,等到陈平安从容鱼那边拿到一块类似“通关文牒”的秘制玉牌,当他真正跨过那道大堂门槛,凭借玉牌撤掉层层障眼法,便知道何谓别有洞天,别说僭越,说是造反都可以。

除了宫城后廷和人云亦云楼外边的那条巷子,崔瀺通过此地可以去往整座京城任何一处。

陈平安选择崔瀺书房对面的厢房作为处理公务的“小衙署”,但是在让那少年韩锷走入后院之前,陈平安更是亲力亲为,重新布置了这座堂屋的格局,容鱼和符箐在旁负责帮忙从各座衙署“搬来”地理图册和卷宗,包括新大骊的官方档案,宝瓶洲大渎以北旧国的库藏资料、秘录,堂屋之内很快便堆积成山。

一座书山如有清风翻书页,哗哗作响。

陈平安散开神识,将那些书册地图、文字扫一眼,便在“墙上”多出与之对应的线条。

看过的,便让容鱼和符箐物归还主,放回各座京城衙署原地。

故而她们搬书进山快,一本本书册出山更快。

谢狗只觉得文思如泉涌,抖了抖一页纸,轻轻吹了吹墨迹,越看越满意,真是妙笔生花呐。

容鱼笑而不言,国师大人又有的忙了?

谢狗伸了个懒腰,请容鱼姐姐带路去往后院堂屋那边。

容鱼带着她跨过门槛。

一堵将近九丈高的“书墙”,悬挂有巨幅地图,五彩斑斓,大骊王朝的国力、底蕴,最直观的体现出来。

那幅地图上,金色的圆圈,标志出类似邯州木鱼沟的各州驻军,以及类似黄天荡这些军方船坞地址。数以百计的鲜红线条,串联起京城陪都和地方诸州,既有各州、漕务、朝廷盐铁窑矿专项等起解银入户部库再往外朝廷调配、拨款地方的往返路线,也有那些山上的商贸路线。

以碧绿颜色绘制出大骊境内大渎江河主干支流。土黄色的是那山脉,各国旧五岳以及发脉、分支,还有京城陪都两地户部、通政司、州县各自存档的户籍黄册。淡青色的,是那各州县的官学、大小书院,官道与数以万计的驿站,还有数以百计的仙家门派,大骊朝廷封正的山水神灵祠庙所在,文武庙,各级城隍庙。

一幅地图,宛如人身之经络筋骨,气血流通。

准确说来,是十多幅地图,层层叠叠,有着细微的间距。

最底下的第一层是白底黑字的大骊版图堪舆图,第二层是旧宝瓶洲北方地图,第三层是金色的大骊兵力分布图,第四层是大骊一国“白银流动”、商贸路线图,第五、六层是新旧河流图……

容鱼和符箐看久了,容易头晕。

好像眼力越好,越是难以收神。

陈平安带着小陌快步走入屋内。

陈平安闭目片刻,搜检记忆,伸出手指,无数条丝线蔓延出去,在那墙上如同花开。

瞬间补上半幅宝瓶洲南方堪舆图。

陈平安再猛地手腕拧转,将那巨幅地图倒悬。

白景眯眼片刻,随即恍然。难怪陈平安要当这大骊国师,要坐那把空缺出来的椅子,要代替崔瀺和齐静春两位师兄延续他们之于大骊王朝、宝瓶洲的深刻影响,难怪他会说是一张自问自答的考卷和答卷,因为他要在大骊王朝的山河版图上,烙印!是别开生面的一种大道显化!

小陌感慨道:“这才是真正的‘锦上添花’。”

陈平安眉眼飞扬,他给自己画了一幅飞升合道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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