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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天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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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里,当初陈平安逃向深山,撒腿狂奔,没过多久,跑入一片泥土格外松软的竹林,草鞋少年开始故意放重脚步。

在约莫半炷香后,即将跑出竹林的边缘地带,少年突然攀援上左手边的一根竹子,晃荡向不远处另外一根竹子,比那正阳山的搬山猿更像一头猿猴,重复数次后终于轻飘飘落地,蹲下身用手抹去脚印,转头望去,距离第一根竹子相距有五六丈远,少年这才开始继续奔跑。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已经可以依稀听到溪水声,大步狂奔的少年非但没有停步,反而一个高高跃起,整个人坠入溪水当中,很快少年站起身,原来他落在了一块巨石之上,对这一块土地山水无比熟稔的少年,竭力睁大眼睛,凭借着过人的眼力和出众的记忆,在小溪当中的石头上跳跃,往下游方向一路流窜逃亡,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就能到达小镇南边的溪畔青牛背,然后是廊桥,最后则是阮师傅的铁匠铺。

不过少年没有太过接近青牛背,而是在小溪出山之后,蓦然收束如女子腰肢的一个最窄地方,在此处靠右上岸。

很快就听到女子轻声喊道:“陈平安,这边。”

陈平安飞快蹲下身,气喘吁吁,伸手擦了擦额头汗水。

黑衣少女低声问道:“真能把老猿往山上骗?”

少年苦涩道:“尽力了。”

正是从小镇福禄街同样绕路赶来会合的宁姚,她问道:“受伤了?”

草鞋少年摇头道:“小伤。”

少女心情复杂,愤愤道:“敢这么玩,老猿没打死你,算你狗屎运!”

陈平安咧嘴笑道:“老畜生坏过一次规矩了。不过你如果出手再晚一点,我估计就悬了。”

少女愣了愣,然后开怀道:“还真成了?可以啊,陈平安!”

陈平安嘿嘿笑着。

宁姚翻了个白眼,问道:“接下来?”

草鞋少年想了想,“咱俩之前订下的大方向不变,不过有些地方的细节,得改动改动,老猿太厉害了。”

宁姚一巴掌拍在草鞋少年的脑袋上,气笑道:“你才知道?”

陈平安突然说道:“宁姑娘,你转过身去,我要往后背敷点草药。顺便帮忙看着点小溪那边。”

少女大大方方转过身去,面朝小溪上游。

陈平安脱掉那件原本属于刘羡阳的的外衫,摘下那件木瓷甲,从腰间一只布囊拿出杨家铺子的瓷瓶,倒出一些浓稠药膏,倒在右手手心,左手提起衣衫,右手涂抹在后背上。

很能扛痛的少年,也不由得冷汗直流。

少女虽然没有转身,仍是问道:“很疼?”

少年笑道:“这算什么。”

少女撇撇嘴,这逞什么强啊。

————

小镇最西边的宅子,有妇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使劲拍打胸脯,摇摇晃晃,单薄衣衫有随时炸裂开来的迹象,她那一双满身脏兮兮的年幼子女,不知所措地站在娘亲身边,有个憨厚汉子蹲在屋外,唉声叹气,满脸无奈,屋顶莫名其妙多出个窟窿,春天的寒气还没褪尽,自己身子骨熬得住,可接下来自家婆娘和崽子们咋过?

不远处的街坊邻居聚在一起,指指点点,有人说是之前也听到了自家屋顶有声响,一开始以为是野猫捣乱,就没当回事。也有人说今儿小镇西边就不太平,好像有孩子看到一个身穿白衣的老神仙,飘来荡去的,一步就能当老百姓十数步,还会飞檐走壁,也不晓得是土地爷跑出了祠堂,还是那山神出了山。

有位风雷园年轻剑修独自蹲在一处,脸色沉重。

刘灞桥之前在督造官衙署陪着崔先生闲聊,听说李家大宅的动静后,就闻着了腥味,不过这位风雷园的俊彦翘楚,再自负也没敢登门挑衅一头搬山猿,就是寻思着能不能隔岸观火,如果有机会阴一把老猿,更是大快人心。所以刘灞桥摸到了一处大宅书楼翘檐上,俯瞰小镇,寻找老猿的动向,结果很快就发现城西泥瓶巷那边的异样动静,于是生性胆大的刘灞桥就悄然盯梢。

在正阳山护山猿不惜运转气机的瞬间,刘灞桥受伤后,那把不得不挪窝温养在明堂窍的本命飞剑,蠢蠢欲动,几乎就要“脱鞘”而出。因为在这方古怪天地里,修为高低与天道镇压力度成正比,按照刘灞桥的估算,护山猿并不轻松,哪怕能够强行运气换气,并且事后利用强横体魄或是无上神通,反过来压制天道引发的气海沸腾,但是这种“作弊”的次数,绝对不会太多,否则就要担负起洪水决堤的巨大风险,千到时候年道行毁于一旦,也不是没有可能。退一步说,每次以此方天地之外的“神仙”身份出手,已是一种折损,其实就等于世间俗人的折寿了。

但是当刘灞桥看到老猿踩塌屋顶后的这个落地处,立足之处的两个大坑,这名风雷园剑道天才开始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否则就会引火上身,以老猿当时那股新鲜气机的浑厚程度,若非发现福禄街李家大宅的动静,不得不去确定正阳山小女孩的安危,追杀那个狡猾似狐的草鞋少年,不一定有十成把握,但是追杀自己刘灞桥,绝对是一杀一个准。

当然,老猿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在自己本命飞剑将出欲出之际,护山猿肯定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只不过刘灞桥鬼门关转悠了一圈,后怕归后怕,不过对于老猿存在本身,谈不上如何畏惧,风雷园对正阳山,双方无论实力如何悬殊,不出手还好,一旦有一方选择出手,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而且修为低下之人,绝不会向对手磕头求饶,这是两座东宝瓶洲剑道圣地五百年来,用无数条人命证明过的事实。

何况刘灞桥在小镇又不是没有后手。

刘灞桥缓缓站起身,没有径直返回衙署,而是走向那栋最西边的破落小宅,站在低矮黄泥墙外,使劲喂了一声,在男人和他媳妇都转头望向他之后,他随手丢出一颗金精铜钱,抛给那位梨花带雨的妇人,笑道:“大姐,求你就别嚎了,我在那么远的地方都瘆得慌!”

妇人接过金色铜钱,低头瞥了眼样式,跟铜钱差不多,就是颜色不同,她有些呆滞,小声问道:“金子?”

刘灞桥哈哈笑道:“不是。不过比金子值钱多了……”

妇人先是一愣,然后暴怒,狠狠将那枚金色铜钱砸向外乡年轻人,站起身,叉腰骂道:“滚一边去!是金子我还有点相信,还比金子值钱?你当老娘没见过世面啊?!老娘也是亲手摸过银子的人。毛没长齐的小王八蛋玩意儿,也不扒拉扒拉裤裆里的小泥鳅,就敢来老娘这边装大爷,我家男人还没死呢!”

说到这里,妇人更火大了,快步走去,不比水桶纤细多少的粗壮腰肢,竟然也能被她拧得别有风情,对着蹲地上一言不发的男人就是一脚,踹得他斜倒在地上,男人别说还手,就是还嘴也不敢,摸爬着猫腰跑远,然后继续蹲着,眼神幽怨。

妇人指着自家汉子骂道:“没出息的孬种,跟死了没两样,出了事情就知道装死,成天就知道瞎逛,捞鱼抓蛇,跟穿开裆裤的孩子差不多,比你儿子还不如!小槐好歹知道偷……捡点东西回家。你一个当爹的,为啥杨家铺子的伙计不愿意做,是富得流油还是咋的,非要跟银子较劲?一年到头也不知道干点正经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胸脯风光当得起“壮观”二字的妇人,突然笑了笑,“要不是晚上还算能折腾人,老娘乐意跟你过日子?!”

周围看戏的街坊邻居哗然大笑,也有青壮男人吹口哨说荤话。

妇人终于重新将矛头对准那个罪魁祸首,吼道:“还不滚,没断奶是不是?!”

刘灞桥哪里见过这样的乡土气,不但不觉得鄙陋,反而觉得颇为有趣,这份热闹看得津津有味,哪怕被妇人骂得挺惨,却不怒反笑,自己在师门风雷园每次吵架后,都会有一种寂寞,觉得空有一身好武艺,却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手,不曾想今天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便来劲了,嬉皮笑脸道:“没断奶咋的,大姐你能帮忙啊?”

妇人挑了一下眉头,讥笑道:“我怕一不小心把你给憋死。你啊,可以找杏花巷的马婆婆去!管饱!”

顿时笑声震天。

刘灞桥虽然不知道马婆婆是何方神圣,但是从四周听众看客的反应,可以得知自己这一仗,是惨败。

年轻剑修伸出大拇指,笑容灿烂道:“大姐,算你狠。”

然后他双指夹住那枚金精铜钱,晃了晃,“真不要?”

妇人明显有些犹豫狐疑。

就在此时,远处有人无奈喊道:“灞桥,崔先生让你赶紧回去。”

刘灞桥闻声转头望去,是龙尾郡陈氏子弟,陈松风,身边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冷峻女子,两手空空,并无携带兵器,她模样不出挑,身段倒是没得说,一双大长腿,很对刘灞桥的胃口。她正是陈松风的远房亲戚,至于怎么个远法,陈松风对此没有主动提起过,女子对陈松风也从来是直呼其名,一路同行,三人平时相处,刘灞桥也没觉得女子如何倨傲,就是天生性子冷了一些。

既然是崔明皇发话,刘灞桥不敢多待,便跟着两人赶往福禄街,只是离去之时,下意识多瞥了眼那个愁眉苦脸的中年汉子。

夹杂在人流当中的一个邋遢汉子,犹豫片刻,在街坊邻居陆续散去之后,独自走向院子。

妇人正要带着那对子女去娘家住,实在是不情不愿,娘家人尽是势利眼,对她挑中的男人那叫一个狗眼看人低,所以这些年除了逢年过节,已经来往很少,但是这种飞来横祸,妇人实在没办法,她倒是想要硬气一些,带着儿子女儿去客栈酒楼住几天,当一回阔绰人的媳妇,没奈何囊中羞涩,穷得叮当都响不起来,只得厚着脸皮回娘家挨白眼了。所以越想越气的妇人在离去之前,狠狠拧着自己男人的腰肉,直到拧得男人整张脸都歪了,这才罢休,两个孩子是见惯这幅场景的,非但不担心爹娘吵架,还使劲偷着乐呵。

妇人眼尖,看到躲在门口那边鬼鬼祟祟的邋遢汉子,顿时骂道:“姓郑的,又来叼走老娘的衣裤?你属狗的是吧?兔子还不吃窝边草,老娘再怎么不愿意承认,终究还是倒了八辈子霉,是你的嫂子,你咋就下得了手偷呢?”

邋遢汉子欲哭无泪,想死的心都有了,“嫂子,天地良心啊,我不过是忘了给你家小槐买糖吃,他才故意这么说啊,嫂子你怎么就真信了?”

那个小男孩一脸天真。

妇人当然是更相信自家孩子,抬起手就要一巴掌摔向那汉子。

后者赶紧缩脖子跑到一边去,对蹲地上的汉子嚷嚷道:“师兄,你也不劝劝嫂子!”

男人瓮声瓮气撂下一句话:“不敢劝。”

邋遢汉子哀叹不已,“这世道没法让老实人混了。”

妇人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向院门,突然扭头丢了个媚眼,笑眯眯道:“姓郑的,下次多带些钱,嫂子卖给你,一件只收你五十文钱,咋样?”

邋遢汉子眼前一亮,怯生生道:“稍稍贵了点吧?杏花巷铺子的新衣裳,布料顶好的,也就这个价格……”

妇人翻脸比翻书还快,骂骂咧咧,“还真敢有这坏心思?!去死,活该一辈子打光棍!烂命一条,哪天死在东门外都没人替你收尸……”

妇人和孩子们走后,邋遢汉子轻轻往后一跳,坐在了院墙上,愤愤道:“师兄,不是我说你,你真是猪油蒙了心,才挑了这么个泼辣娘们当媳妇。”

原来这邋遢家伙便是小镇东门的看门人,姓郑,光棍一条。

院子里还蹲在地上的憨厚汉子蹦出一句,“我乐意。”

负责向外乡人收钱的小镇看门人,沉默片刻后,说道:“师父他老人家让你在近期忍着点,别跟人动手。”

看门人抬头瞥了眼可怜屋顶,突然笑起来,“师父还说了,实在忍不了,就找你媳妇泄泄火。反正嫂子也不怕你折腾,她就好这调调。”

十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的汉子抬起头,看着矮墙上的邋遢汉子,后者赶紧改口道:“得得得,是我郑大风说的,师父没说过这种话。”

憨厚汉子站起身,五短身材,青铜色的肌肤,双臂肌肉鼓涨,把衣袖绷得厉害。

他还有些驼背,对那个小镇看门人没好气道:“师父愿意跟你说超出十个字的话,我跟你姓。”

看门人心中默念师父的叮嘱,然后扳手指算了算,还真没到十个字!这位邋遢汉子先是骂了一句娘,然后很是泄气,有些伤感,竟是破天荒的真情流露,所以显得尤为可怜。

佝偻汉子问道:“还有事吗?”

看门人点头道:“师父说让你对付那个人。”

佝偻汉子皱了皱眉头,又习惯性蹲下身,面朝破坏屋子,闷闷道:“凭啥?”

看门人郑大风白眼道:“反正是师父交待的,你爱做不做。”

汉子想了想,“你走吧。下次要是让我看到你偷嫂子的东西,打断你三条腿。”

邋遢汉子郑大风暴怒道:“李二!你给老子说清楚!谁偷你婆娘衣物了?!这种混账话你也相信?你脑子进水了吧?”

汉子转过头,看着暴躁愤怒的同门师弟,黑着脸默不作声。

郑大风像是一个饱受委屈的幽怨小娘,悲愤欲绝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行了吧?!”

这位看门人站起身,脚尖一点,如一片槐叶飘入街道,离得远了,这才胆敢破口大骂道:“李二,老子这就找嫂子买她的贴身衣物去!”

邋遢汉子一边撂狠话,一边跑得比狗还快。

只是憨厚汉子根本就没起身的意思,吐出一个字,“孬。”

————

三人回到衙署,那位观湖书院的儒家君子,崔明皇坐在在正厅等候已久,见到陌生女子后,崔明皇起身点头致意,女子也点了点头,脸色依然冰冷,用刘灞桥私底下的话说,就是一副“全天下都欠了她大把银子”的表情。

崔明皇在三人落座后,对刘灞桥笑道:“亏得你忍住没出手,要不然肯定会捅出大篓子。你是没有看到,刚才咱们督造官宋大人和那正阳山护山猿,在福禄街硬碰硬对了三拳,动静不小。说实话,接下来不管你遇到如何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劝你都不要出手,不要觉得有机可乘。”

刘灞桥好奇问道:“难不成那老畜生三拳干翻了宋长镜?宋长镜如此绣花枕头不济事?不是都说他摸着了第十境的门槛吗,只差半步就能一脚跨入那个境界。”

崔明皇无奈道:“咱们好歹借住在宋大人这里,你能不能说话客气些?”

陈松风感慨道:“是宋大人占了一些优势。”

哪怕与那位大骊藩王八竿子打不着,可只要是修行中人,听闻这种壮举之后,无法不心神往之!

一位纯粹武夫,只以肉身与一头搬山猿硬扛到底!

关键是此人还能够占据上风!

女子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双手自然而然摊放在膝盖上。

听到此事后,手指微动。

她也是被陈松风匆忙找到,原本她打算在小镇一直逛荡下去。

她之所以没有执意坚持,而是跟随陈松风一起去找刘灞桥,再返回衙署,她只是入乡随俗罢了。

至于陈松风能否从那棵老槐树讨到便宜好处,能够得手几张祖荫槐叶,同样姓陈的女子,并不上心。

不过在陈松风找到她的时候,她仍然能够清晰感受到,年轻男人那种刻意压抑的兴奋激动,多半是收获颇丰,落下槐叶的数量,出乎龙尾郡陈氏老祖的预期了。

刘灞桥突然捧腹大笑,“老畜生这次栽了个大跟头,痛快痛快,竟然被一个普通少年遛狗耍猴,被牵着鼻子走了半座小镇,哈哈,这个天大的笑话,够我在风雷园说上十年了!到时候以正阳山那帮土鳖的脾性,肯定要急着跳出来说,这些都是咱们风雷园血口喷人了,有本事拿出证据来啊!我拿你大爷的证据,要不是小镇禁绝术法,坏规矩的代价太大,否则我死也要把这一幕原原本本‘拓印’在音容镜当中。”

崔明皇突然脸色微变,对刘灞桥沉声喊道:“灞桥!”

女子几乎同时睁开眼睛。

刘灞桥刚想问干啥,蓦然闭上嘴巴。

很快有一位白袍男子缓缓而至,跨过门槛后,对刘灞桥笑眯眯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让本王也乐呵乐呵?”

崔明皇早已站起身,正想要开口说话,意思是要将那张主位椅子,让给这位大骊藩王。

宋长镜对这位观湖书院的读书人,笑着摇摇头,示意不用如此繁文缛节,他随手拉过一条椅子,坐在刘灞桥身边,与陈松风和女子两人,分列左右相对而坐。

刘灞桥虽然给人印象是混不吝的惫懒性格,不过如此近距离,面对一位极有可能跻身传说第十境的武夫,尤其这家伙可谓恶名昭彰,筑京观一事也就罢了,嗜好斩杀天才一事,真是让人毛骨悚然。所以别看这位大骊藩王不在的时候,刘灞桥一口一个宋长镜喊着,这会儿刘灞桥心虚得很。

好在脸皮一事,年轻剑修向来不甚在乎,赔笑道:“宋大宗师,我正在说你老人家与正阳山老畜生的巅峰一战呢,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王爷你老人家拳出如龙,若非拳下留情,那护山猿定会在福禄街上当场死无全尸,宋大人武道之高,武德之好,实在是让晚辈拍马难及!”

宋长镜笑着不说话。

刘灞桥额头渗出冷汗,后背浸透汗水,终于说不出一个字来,悻悻然彻底闭嘴。

宋长镜突然转头望向对面那位女子,眼神玩味,饶有兴致,问道:“你也是龙尾郡陈氏子弟?”

女子摇头,缓缓道:“不是。”

宋长镜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气氛尴尬。

直到宋集薪出现在门口,少年见到屋内并无椅子座位,便随意坐在门槛上,望向屋内众人。

宋长镜对此不以为意,对刘灞桥笑道:“其实少年能活下来,你是恩人之一。”

若非搬山猿一开始认定少年寻衅,是受人指使,而在这座小镇当中,敢给正阳山下套的家伙,都非蠢人,皆是擅长谋而后动之辈,所以老猿觉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黄雀,一定身份不低,身手不弱,这才使得不愿流露出丝毫破绽的老猿,在泥瓶巷那一带显得颇为狼狈。

所以一直到小镇最西边的宅子,老猿确定四周并无刺客潜伏后,这才稍稍放开手脚,给予那草鞋少年后背心一拳。

刘灞桥干笑道:“虽热事实如此,但是这种恩人我可不想当。”

宋长镜一笑置之。

女子转头瞥了眼坐在门槛上的俊逸少年。

少年对她微微一笑。

女子转过头,面无表情。

少年撇撇嘴,开始正大光明欣赏她的那双长腿,她约莫二十五六岁,姿色尚可,但是少年觉得她挺有味道的。

女子转过头,眼神冷冽,沙哑道:“你找死?”

宋集薪指了指自己,一脸肤浅至极的无辜,很欠揍的表情,“我吗?”

然后少年指了指大骊藩王宋长镜,“那你得先问过他才行。”

女子刚要起身。

宋长镜瞬间眯眼。

大堂之内,一阵磅礴威压如暴雨狠狠砸在众人头顶,躲也无处躲,所有人的肌肤,竟然产生了实质性的针刺疼痛。

唯独门口那边的宋集薪浑然不觉。

陈松风艰难开口,只是语气不弱,“王爷,这位姑娘并非我们东宝瓶洲人氏,所以希望王爷慎重行事!”

女子笑了,站起身,“你敢杀我?就不怕你们大骊被灭国吗?”

崔明皇正要阻拦。

只见女子整个人倒飞出去,身后那张椅子在空中化作齑粉不说,女子高挑身躯全部陷入墙壁,几乎像是嵌入墙壁的一样物件。

宋长镜神出鬼没地站在墙壁下,负手而立,微微仰头,看着七窍流血的女子,笑道:“小丫头,是不是觉得你的老子或是老祖很厉害,所以就有资格在本王面前大放……那个字怎么说来着?”

这位藩王转头笑望向自己侄子,少年笑眯眯道:“厥,大放厥词。”

宋长镜笑了笑,转头继续望向女子,后者虽然满脸痛苦,但是眼神坚毅,没有丝毫祈求示弱。宋长镜说道:“下辈子投胎,别再碰到本王了。”

陈松风肝胆欲裂,满眼血丝,整个人处于复杂至极的情绪当中,大愤怒、大恐惧兼有,正要开口说话。

崔明皇已经抢先上前一步,作揖致歉,低头诚恳道:“王爷,能不能给在下一个面子,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宋长镜嘴角扯了扯,满是讥讽。

与大骊藩王对视的女子,突然认命一般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门槛那边的少年哈哈笑道:“叔叔!算了。欺负一个娘们,传出去有损你的名声。”

宋长镜身形略微停顿,细微到了极点,哪怕是崔明皇和刘灞桥,也只觉得那个杀神根本就是纹丝不动。

宋长镜歪了歪脑袋,伸出双指,随意一弹。好似掸去肩头灰尘。

风雷园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刘灞桥,呆若木鸡。

崔明皇如释重负。

陈松风如坠云雾。

宋长镜对刘灞桥笑道:“小子,不错,本王看好你。”

女子睁开眼睛,把自己从墙壁里“拔出来”,落地后,身形一晃,对那个背影说道:“今日赐教,陈对铭记五内。”

宋长镜不予理会,对刘灞桥说道:“离开小镇之后,去大骊京城找本王,有样东西送给你,就看你拿不拿得动、搬不搬得走了。”

刘灞桥脱口而出道:“符剑!”

修行之人,都知道符剑是道家主要法器之一,但是如果一把剑,能够直接冠以“符剑”之名,并且世人皆知,可想而知,这把剑会是如何惊艳。

宋长镜和宋集薪走出这栋别院,男人笑道:“心胸之间的那口恶气,出完了没?”

宋集薪点头道:“差不多了。”

之前关于陈平安一事,这个家伙竟然连自己亲侄子也坑,宋集薪当然一肚子愤懑怨气。

宋集薪突然皱眉问道:“那女子一看就来头极大,叔叔你不怕打了小的,惹来大的,揍了大的,惹来老不死的?如果地方县志没骗人,那我可知道那些老王八的厉害,到时候咱们大骊真没问题?”

男人一句话就摆平了少年。

“你太低估宋长镜这三个字了。”

————

大堂内,崔明皇坐回位置,不露声色。

刘灞桥颓然靠在椅背上,心有余悸道:“乖乖,七境八境和这第九境就相差这么多吗?”

风雷园有七境八境武夫各有一人,而且与刘灞桥关系都不错。

崔明皇摇头道:“围棋当中,同样是九段国手,也分强弱,相差很大,何况宋长镜本就是第九境里的最强手。”

然后崔明皇望向名叫陈对的女子,关心问道:“陈姑娘你没事吧?”

女子也是狠人,虽然脸色苍白,但仍是坦然笑道:“无妨。”

陈松风仿佛比这位局中人的远房亲戚,更加惶恐不安。

崔明皇心中一叹,龙尾郡陈氏,恐怕很难在接下来的大争乱局之中,脱颖而出了。

刘灞桥啧啧道:“一弹指,就能够将我飞剑弹回窍穴,还能不伤我半点神魂,实在是匪夷所思。”

崔明皇打趣道:“现在知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了吧?”

刘灞桥狗不了吃屎,坏笑道:“人上有人?崔大先生你真是一点也不君子啊!”

崔明皇哭笑不得,懒得理睬这浑人。

刘灞桥想了想,出声安慰那名字有些古怪的女子,免得她一时想不开,铁了心要以卵击石,去找宋长镜的麻烦,到时候这一屋子的人都吃不了兜着走,“陈大姐,虽然我这么说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是碰到宋长镜,低低头,退一步,不丢人。”

陈松风欲言又止。

但是女子嗯了一声,淡然道:“宋长镜确实有这个资格,我没有不服气,只是心有不甘而已。”

刘灞桥没心没肺道:“其实不甘心都不用,看看我,现在就贼高兴,以后回到风雷园,又有十年牛皮可以吹了,竟然与大骊宋长镜交过手,哪怕只有一招,但我刘灞桥到最后毫发无损啊!当然了,如果我真能拿到那把大骊京城的符剑,吹一百年都行!”

女子思绪转向别处。

她没来由想起那个坐在门槛上的少年,能够一句话阻止宋长镜出手杀人的少年。

————

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回到小镇后,直奔自家铺子后边的院子,不大不小,正好够店里三位长工伙计居住。

掌柜推开后院正屋,看到一位老人坐在椅子上,正在捣鼓他的老旱烟杆子呢,掌柜的关上门后,喊了声老杨头,老人赶紧放下老竹烟杆,倒了一碗茶,笑问道:“掌柜的,有人急着用药?需要我摸黑上山?”

年迈掌柜看着这个敲上去差不多岁数的老头子,摇摇头,端起茶碗,叹了口气道:“今儿给阮师那边看了位病人,是个姓刘的少年,给外乡人一拳打了个打半死,我这心里不得劲儿,就想着来你这边坐坐,缓一缓。”

满脸皱纹如老槐树皮的老杨头笑道:“掌柜的,只管坐便是,都不是外人。”

掌柜的突然想起一事,“对了,老杨头,你很多年前帮过的一个孩子,就是泥瓶巷那个,小小年纪就给她娘亲抓药的可怜娃儿,他是不是叫陈平安?”

老杨头有些讶异,点头道:“对啊,那孩子他娘最后还是走了,如果没记错,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在那之后,跟孩子还见过几次,次数不多就是了。我当年实在看不下去,还给过孩子一个不值钱的土方子来着,咋了?是这孩子给人打伤啦?”

掌柜的喝了口茶,苦笑道:“刚刚我不是说了嘛,那少年姓刘。老杨头,你也真是的,啥记性!”

老杨头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老掌柜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道:“老杨头,咱们铺子要不要做点啥?”

老杨头拿起那根小楠竹制成的老烟杆,摇了摇,“掌柜的,啥也不用做就行。”

老掌柜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点头道:“这就好这就好。老杨头,那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老杨头刚要站起身相送,老掌柜赶紧劝道:“不用送不用送。”

老掌柜走下台阶后,回首望去,老杨头正要关门,对视后他咧嘴笑了笑,老掌柜的赶紧转头离开。

在老掌柜中年接手铺子的时候,病榻上弥留之际的父亲,最后遗言,竟是一些古怪话,“‘铺子遇到大事情,就找老杨头,照他说的去做。’这句话,好像是你爷爷的爷爷那会儿,就传下来了。以后你把铺子传给下一辈的时候,一定别忘了说这些,一定不能忘!”

老掌柜当时使劲点头答应下来,老父亲这才咽下最后那口气,安然闭眼逝去。

夜色渐浓。

老杨头点燃一盏油灯。

砸吧砸吧着旱烟,老人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都是注定无人在乎的小事而已。

————

一栋代代相传的祖宅,收拾得整整齐齐,一点不像是泥瓶巷里的人家。

一个敦厚老实的男人家蹲在院门口,看着一个清清秀秀的孩子,笑问道:“儿子,过完了年,是不是大人了?”

孩子扬起一只手,活泼稚气道:“爹,我五虚岁,是大人啦!”

男人笑了笑,有些心酸,“那以后爹不在的时候,娘亲就要交给你照顾了哦,能不能做到?”

孩子立即挺直腰杆,“能!”

男人笑着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拉钩。”

孩子赶紧伸出白皙小手,开心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爷俩小指拉钩,拇指上翻后紧紧挨着。

男人松手后,缓缓站起身,转头看了眼在正屋忙碌的那个婀娜身影,猛然大踏步离去。

身后孩子喊道:“爹,糖葫芦好吃。”

男人嘴唇颤抖,转过头,挤出一个笑脸,“晓得了!”

孩子到底是懂事的,眨了眨眼睛,“小的更好吃一些。”

男人迅速转过头,不敢再看自己儿子,继续前行,喃喃道:“儿子,爹走了!”

————

杨家铺子,一个隔三岔五就来买药的小孩子,这一天被一名不耐烦的店伙计推搡出铺子,那年轻伙计骂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么几粒碎银子,连药渣子也买不了!哪有你这么烦人的,能堵在这里大半天的,我们这是药铺,要做生意的,不是寺庙,没有菩萨让你拜!要不是看你年纪小,老子真要动手打人了,滚滚滚!”

小孩子死死攥紧那只干瘪钱袋子,想哭却始终坚持不哭出声,仍是那套翻来覆去无数遍的说辞:“我娘亲还在等我熬药,已经很久了,我家真的没有钱了,可是我娘真的病得很厉害……”

年轻伙计随手抄起一把扫帚,作势打人。

站在门槛外的小孩子吓得蹲下身,双手抱住头,那只左手仍是不忘死死握住钱袋。

许久之后,孩子抬起头,发现一个板着脸的老爷爷站在那里,与他对视。

年轻店伙计已经悻悻然放下扫帚,忙活自己手头的事情去。

老人伸出一只手,“买东西给钱,生意人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至于赚多赚少,得看良心,但万万没有亏钱的道理。所以你把钱袋子给我,那几粒银子我收下,今天你娘亲治病需要的药材,我先赊账给你,但是你以后得还钱,一分一毫也不许欠铺子,小家伙,听不听得懂?”

小孩子眨眨眼,懵懵懂懂,但仍然把钱袋子递出去。

最后,老人有些费劲地趴在柜台上,才能看着那个几乎瞧不见脑袋的小孩子,问道:“知道怎么熬药吗?”

小孩子小鸡啄米,“知道!”

老人皱眉:“真知道?”

孩子这次只敢轻轻点点头。

那年轻伙计在远处笑道:“咱们刘师傅当时去过一趟泥瓶巷,给他娘看病后,教过孩子一回,后来不放心,又亲自看着这孩子煎熬,奇了怪了,屁大孩子,竟然还真没啥差错。是刘师傅亲口说的,应该没错。”

老人对孩子挥挥手,“去吧。”

孩子欢天喜地提着一大兜黄油纸包起来的药材,飞快跑回泥瓶巷。

他娘亲躺在木板床上,在孩子蹑手蹑脚进入屋子后,发现他娘还在睡觉,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不烫,松了口气,孩子然后悄悄把娘亲的一只手挪回被褥。

孩子来到屋外那座灶房,开始用陶罐熬药,趁着空隙开始烧菜做饭。

孩子需要踩在小板凳上才行。

孩子使劲翻动锅铲,被热腾腾的水气呛得厉害,还不忘碎碎念道:“一定要烧得好吃,一定要!要不然娘亲又要没胃口了……”

————

一个才五虚岁的孩子,背着一个几乎比他人还大的箩筐,往小镇外的山上走去。

这是孩子第二次入山,第一次杨家铺子的老杨头带着,照顾到孩子的孱弱脚力,于是走得很慢,加上老人只是教了孩子需要采摘那几种草药,而且箩筐也是老人背着的,所以那一趟进山出山,其实还算轻松。今天就不一样了,孩子顶着烈日,背着箩筐,后背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刺痛。

孩子一边哭一边走,咬着牙向前走。

那一趟,孩子是到了天黑才回到杨家铺子,箩筐里只有一层薄薄的药材。

杨老头勃然大怒。

孩子带着哭腔说,他家里只有娘亲一个人,怕他娘亲饿了,要不然不会只有这么点药材的,他可以明天早起进山。

老人默不作声,转身就走,只说再给他一次机会。

之后不到两个月,孩子的手脚就都是老茧了。

————

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使得上山采药忘了时间的孩子,被隔在溪水那边。

看着汹涌的洪水,孩子在大雨中嚎啕大哭。

最后当孩子实在忍不住,打算往溪水里跳的时候。

那个时候,杨老头突然出现在对岸,一步跨过小溪,又一步拎着孩子返回。

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身上,孩子在下山路上,却一直笑得很开心。

出了山之后,老人说道:“小平安,你帮我做一根烟杆,我教你一门怎么才能够爬山不累的小法子。”

孩子伸手胡乱抹着雨水,咧嘴笑道:“好嘞!”

————

孩子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今天他采到一株很稀罕的名贵草药,所以杨家铺子多给了一些娘亲需要的药材。

一天没吃饭的孩子走着走着,突然感到肚子一阵绞痛。

那一刻,孩子就知道在山上吃错东西了。

疼痛从肚子开始,到手脚,最后到脑袋。

孩子先是小心翼翼蹲下身,摘下箩筐,然后深深呼吸,试图压抑下那股疼痛。

但是一阵火烧滚烫,一阵冰冷打摆子。孩子最后只能疼得在小巷子里打滚。

孩子从头到尾,不敢喊出声。

不管脑袋怎么胡乱撞到小巷墙壁上,孩子最后也没有喊出声。

离家太近了。

孩子怕躺在床上的娘亲担心。

那个过程里,意识模糊的孩子,只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就像近在耳边的擂鼓声,轰隆隆作响。

————

杏花巷,一个孩子又蹲在糖葫芦摊子不远处,每次都蹲一会儿,时间不久,但让摊子主人记得了那张黝黑小脸庞。

终于有一次,卖糖葫芦的男人摘下一支糖葫芦,笑道:“给你,不收钱。”

孩子赶紧起身,摇摇头,腼腆一笑,撒腿跑了。

那之后,再也没有看到孩子的身影。

————

那个冬天。

病榻上的女子已经骨瘦如柴,自然面目干枯丑陋。

刚刚从破败神像那边祈求归来的孩子,去杏花巷铁锁井那边挑回水,来到床边,坐在小板凳上,发现他娘亲醒了,便柔声问道:“娘,好些没?”

女子艰难笑道:“好多了。一点也不疼了。”

孩子欢天喜地,“娘亲,求菩萨们是有用的!”

女子点点头,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孩子赶紧握住他娘亲的手。

女子极其艰辛痛苦地侧过身,凝视着自己孩子的脸庞,受尽病痛折磨的女子,突然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呢喃道:“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好的孩子呢,又怎么刚好是我的儿子呢?”

————

那年冬天,女子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年关,没能等到儿子贴上春联和门神,死了。

她闭眼之前,小镇刚好下起了雪,她让儿子出去看雪。

女子听着儿子跑出屋子的脚步,闭上眼睛,虔诚默念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我家小平安,岁岁平安,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从那一天起,陈平安就成了孤儿。

只不过是从孩子变成了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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