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众星罗列夜明深
是夜,阮雪音再入挽澜殿。
算上侍疾的五日,今夜是她第十回进来,已经非常熟悉这座殿宇里的光影,那些悬铃木在夜风中沙沙沙的声响,以及通往御书房那条鹅卵石径。
快到书房门口时她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今晚要把河洛图的事谈妥。其他所有都让位于这一项。
极少见地,顾星朗没有在批折子。他坐在乌木案前,手里拿着一样物件,正凝神看。距离有些远,但那物件通身晶莹剔透,在灯光下熠熠生彩,阮雪音还是看清楚了,是一只翠玉镯。
他看得很认真,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绪,以至于她站在门口半晌,他竟无丝毫察觉。
阮雪音等了片刻,觉得再站下去有窥视之嫌,轻咳一声道:“君上万安。”
顾星朗如梦方醒,不动声色将镯子放入一个描金小匣内,又将匣子推至书案一角。
“今日这么快。”
“涤砚大人在清晏亭附近遇上我正往这边走,所以比平时早。”
顾星朗起身走向露台,“你倒学会不请自来了。”
阮雪音笑笑,“总归君上会派人来接,臣妾略走两步无妨。”
许是真有些熟悉了,她讲话也不似最初那般拘谨。
“看起来你有很多话要跟我说。”
“的确如此。”
顾星朗停下脚步,饶有兴味看她一眼,“有备而来。”
“君上觉得我哪天不是吗?”
“确实。但今夜目的感尤强,你站在书房门口我就感觉到了。”
他至圆桌边坐下,她也坐到他对面,场面自然得像发生过千百遍。
“所以君上知道我要说什么。”
“还没有。”
阮雪音一怔,“君上的意思是——”
“就是你理解那个意思。”
阮雪音眸光变了两变。
“很奇怪么?宇文家毕竟称霸青川两百年,寂照阁的关卡岂是那么容易打开的。”他想了想,有些不解,
“你难道没料到这个答案?惢姬大人总该有数。”
料是料到了。只不料你答得这么爽快。
“到第几道门了?”
顾星朗思忖片刻,真的只是片刻,短到阮雪音没有察觉,
“第四道。”
她再次表情叵测看着他。
“你看着我做什么?宇文家也是一朝设一道,我们一朝解一道,很合理。”
是还算合理。但也很不合理。
“也就是说,你还没解过,或者没解开?”
“嗯。”
阮雪音第三次定定然看他。
才坐下不到半柱香时间,顾星朗被她盯得发毛,咳嗽一声道:
“自我即位以来的时局,你也看到了。真的没有时间去寂照阁闯关。”
“我下山时,老师说凭你的本事,如果自即位起便开始破题,很可能已经走到了第六道。”
顾星朗挑眉:“七年开两道?惢姬大人未免太瞧得起我。”
“太祖、太宗、定宗陛下,他们都各开了一道。”
“他们是一生开一道。”
“所以咯。你是顾星朗。”
他看着她,并不接话。
“顾星朗是大祁百年,甚至青川三百年来脑子最好用的人。这话不只老师说,纪桓大人说,现在所有人都这么说。”
明明是句厉害的恭维,却因为氛围和事件,变得充满压迫感。
“那又如何?没人规定我一定要解寂照阁的关卡。”
“打开寂照阁关卡,拿出河洛图,是顾氏皇族祖训之一吧。”阮雪音也不急,饮一口茶娓娓道:“怕是整个青川都盼着君上一朝通关呢。”
“在这祁宫里,敢堂而皇之对我说出河洛图这三个字,还敢开口问我借的人,只有你一个。”
“但君上并不意外。”
“蓬溪山有曜星幛和山河盘,对河洛图这样的东西感兴趣,情理之中。”他也拿起白玉杯饮一口,“只是河洛图乃皇家物,没有外借的道理。哪怕今日我已经拿到了,也不可能借。”
“河洛图是宇文家的东西。”
顾星朗面色微变,目光森然看着她:“是宇文家在保管的东西。没人知道它的归属。”
阮雪音莞尔:“所以现在是顾家在保管。蓬溪山只想借来一观,并不想代为保管。”
“如何借法?”
“给我一个时辰。”
“拓印?”
阮雪音一怔,既而反应过来:“山河盘的拓本你看了?”
顾星朗随手理一理衣袍,靠向椅背,“我是第一嫌疑人,自然要看。山河盘竟可以拓印,虽没见过,想也惊奇。你不是说山河盘和曜星幛都在不停流动?拓印难道不会破坏它运转?”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反正我不敢。”
顾星朗微微一笑:“你师妹行事倒是比你狠厉。”
“何以见得?”
“感觉。”
“君上说自己从来不信感觉。”
“有些感觉基于事实累积,可以参考。”
阮雪音隐隐嗅到话题要被拉开的味道,不再往下接,转而道:“所以君上如何考虑河洛图的事?”
顾星朗拿起桌上的白玉杯开始在手里转,“你之前说已经攒够了跟我借东西的条件,说来听听。”
有进展。阮雪音长出一口气。
“其一,我解了战封太子案你的嫌疑,这份人情你也受了;其二,十日前我救了你一命,虽在意料之外,也算大恩;其三,”
她在心里确认一遍措辞,朗朗道:
“打开寂照阁所有关卡,拿出河洛图,是顾史皇族使命,君上尽管嘴硬,到底是要做这件事的。如果君上方才所言为真,那么现在还剩三道门,河洛图于景弘年间被顾氏拿到,指日可待。”
顾星朗笑起来:“你对我比我自己还有信心。”
阮雪音却非常认真:“凭一人之力开三道,确实有些夸张。君上就没想过找帮手?”
顾星朗微微前倾,眸色沉沉看进她眼睛:“百年前太祖灭宇文,拆了皇宫中一切建筑规制,只有寂照阁留了下来,当然是因为河洛图。同样,从宇文家到顾家,所有规矩都变了,只一样没变:寂照阁,只国君能入。”
阮雪音自然知道,整个青川都知道。
“君上认为,如今青川局势如何?”
“山雨前夕。”
“君上觉得还有几年?”
他知道她是问,还有几年可能爆发战争。
“那要看慕容峋的速度。”
阮雪音挑眉:“君上如此看得起蔚国?”
“第一,崟国打不动。定宗时期你们有贺鸣将军都未敢妄动,如今有谁?且你那位父君向来喜欢暗地使劲,明刀明枪,不是他风格。当然,除非他还有其他准备,而瞒过了我放在崟宫的人。以阮家三百年来行事之道,哪怕崟国出兵,也一定是有人起头,比如蔚国。”
这不是什么好评价,阮雪音却不以为忤,仿佛他口中的阮家不是自己母族。
“第二,蔚国如今的形势是他们一百余年来之最佳。慕容峋我少时见过一次,很有些我三哥的风采。上官朔谋略其实不输纪桓,奈何慕容翀(注)实在是扶不起的阿斗,如今新君即位,他也有了用武之地。更何况,”他看她一眼,
“你虽不说竞庭歌为何入苍梧,看结果也知道,你这位师妹是要将这蔚国谋士一做到底了。蓬溪山的眼光,我是信的。”
“你就不好奇老师为何答应她帮慕容峋?”
“我好奇啊,你不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