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昕姐儿!”见秦昕态度敷衍,苏氏面色不虞地抬高了嗓音,“你别不当回事,这件事要是闹开了,你的脸上也不好看!”
“母亲,您放心。”秦昕停下了脚步,收起脸上的不耐,笑着安抚苏氏道,“秦氿能认几个字就不错了,您觉得她会看账吗?”
爹娘可从来没有说过秦氿识字的。
她的笑容从容而镇定,身姿笔挺地站在一株腊梅树下。
苏氏想想也是,也放下心来:是啊,一个乡巴佬能识什么字。
“母亲,要是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秦昕福了福身,先行一步。
等回了院子后,秦昕就吩咐下人把这三年的账册都送到秦氿那里。
整整两箱账册由四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搬到了秦氿的菀香苑里,随即婆子们就告退了。
秦氿看着这两箱子账册就觉得额头隐隐作痛。
她随手从第一箱中拿了一本账册出来,翻了几页,账册上的数字就在眼前不停地打着转,转啊转,转得她眼都花了。
秦氿果断地把账册丢了回去,吩咐道:“杜若,你去趟大哥那儿,问问大哥手里可有娘亲当年的嫁妆单子。”
杜若屈膝应了,很快就把卫氏的嫁妆单子带了回来。
于是,秦氿带上这份嫁妆单子和库房的钥匙,先去了库房,打算先从库房盘起。
秦氿花了足足一天才对比好嫁妆单子,又花了三天看完了那两箱子沉甸甸的账册。
幸亏有个全能的杜若帮忙,不然,让秦氿多花一倍时间都不一定看得完。
整理好了嫁妆单子与账册以后,秦氿就去找秦则宁了。
“大哥,嫁妆单子上物件上缺失的不多,也就十来件,但是,历年的账目对不上,总共差了有三千多两。”
三千多两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卫氏是卫家嫡女,嫁妆丰厚,嫁妆里的铺子、庄子、田地等等的产业,在丰年时,一年最多能有两千余两的收益。
从秦昕管账开始,年年都被记为了灾年,每年收益只有区区几百两。
每笔账都做得很漂亮,单凭秦氿就跟卫皇后学了几天的能耐,看不出多大的名堂,但是,她会看总账啊!
一年欠收是正常的,连续三年,年年欠收,这是把她当傻子了?
还是说,秦昕认定了不会有人查账?
“库房里少的东西有一件金盖金托玉碗、一幅李随之的梅花图、一支上等百年人参、一个翡翠镇纸、一个鸡血石印钮、一个天青釉花觚、一个嵌八宝的金项圈,还有,就是那个金镶玉镯子,一共七件。“
三天前,他们在京中的那些当铺中已经寻到了其中四件,但因为秦则宁的银子不够,还没能都赎回来。
秦则钰就坐在一旁,沉默无声,倔强的嘴角抿得紧紧的。
这几天来,秦则宁和秦氿在做什么都没有瞒着他,虽然不会一一向他解释,但都会带着他看,带着他听。
之前,秦则钰总是大声嚷嚷着说是奴大欺主,不关秦昕的事,今天却尤为沉默。
秦氿看了一眼小屁孩,接着道:“大哥,从前秦昕都只是挪用了一部分收益,但这次却拿了东西出去典当,秦昕该不会是遇到了什么急需要银子的事?”
所以,秦昕才会慌不择路,连偷拿卫氏的嫁妆出去典当这样低级的手段都使了出来。
莫非……
秦氿眼睛一亮,说道:“云光道长!”
秦则宁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唯有秦则钰不明所以,一脸狐疑地来回看着兄姐,“云光道长又怎么了?”
秦则宁简明扼要地向他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听得秦则钰都懵了。
秦则宁眸露精光,又道:“小氿,你说得很有可能!”
“如果说,云光妖道抓住了秦昕什么把柄,问秦昕索要银子封口,秦昕一时凑不出银子,就慌不择路了,只能当东西来筹钱。”
秦氿点点头,她就是这么想的。
“啪!”
秦则宁把手上的那份嫁妆单子重重地拍在桌案上,冷哼道:“有这么大的胃口吃下,那就让她全吐出来!”
秦氿默默地喝着茶,思忖了片刻。
既然秦太夫人已经以贴补公中花用的名义把秦昕偷当嫁妆的事扛了下来,就算他们明着追究,也难追究到秦昕的身上,不如……
秦氿眸底掠过一道流光。
“大哥,你可知道云光什么时候流放?”秦氿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看着秦则宁,透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这个问题秦则宁还真是知道。
因为云光曾污蔑妹妹是天煞孤星,秦则宁特意有找人留心这桩案子的进展,立刻就答道:“五天后。”
“正好!”
秦氿的眼睛更亮了,犹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
“大哥,你不是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很熟吗?”秦昕向秦则宁招了招手,笑容狡黠,“能不能请他们帮个忙?”
“喂……”
一旁沉默了好一会儿的秦则钰终于憋不住了,忍不住道:“你们就不怕我去通风报信吗?”
话刚说话,就被他大哥不客气地赏了一记爆栗。
“你想跟谁通风报信?”秦则宁冷笑道。
“我只是说说!说说而已!”秦则钰狼狈地抱着头。自打秦氿……自打三姐回来后,大哥就越来越暴力了,这样不好!
秦则钰委屈巴巴地抿了下嘴。
他不会去通风报信的,他只是想看看三姐会不会理会他。
大哥说二姐早就知道身世,却瞒而不说,由着三姐在李家受苦;
大哥说二姐买通云光道长污蔑二姐是天煞孤星,事发后,为了不让云光供出她,就变卖娘亲的嫁妆去封口;
大哥说二姐心术不正,帮着二婶捧杀他……
秦则钰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在他眼里的二姐不是这样的!
自小,二姐都是对他最好的人,他被先生罚抄书时,二姐会悄悄让人帮他一起抄;他被祖母训斥时,帮他说话的人也是二姐;他想要什么二姐都会答应,还会悄悄跟二婶说情,让账房给他银子。
三姐却只会打他,凶他……
明明他应该很气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三姐不理他的时候,他就觉得委屈得不得了,想让三姐来哄哄他。
秦则钰无聊地趴在窗口,就看着兄姐嘀嘀咕咕地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大哥就出去忙了,没一会儿,三姐也走了。
就剩他一个人被扔下了,孤零零的。
哎!
熊孩子无趣地叹了一口气。
怕被打,不敢溜出去玩,他只能在府里瞎晃悠,从跑马场一直绕到了小花园……然后,就遇到了秦昕。
身披嫣红色镶白兔毛斗篷的秦昕沿着一条鹅卵石小径款款走来,彷如冬日里的一朵红梅,清雅动人。
“二姐!”
秦则钰先是一喜,快步朝秦昕走去。
随着两人间的距离拉近,不知怎么地,他心里有些微妙,就似乎两人之间多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般,让他没有办法对秦昕如往常般亲热。
秦昕停在了三四步外,勉强笑了笑,道:“阿钰,你是不是不认我这个姐姐了?”
“当然不是!”秦则钰连忙否认道,急切地又上前了一步。
秦昕闻言,松了一口气,秀丽精致的面庞又有了笑意,笑容温和。
“大哥对我有些许误会,所以,我也不敢来见你。刚刚丫鬟告诉我你在这里,我就赶紧过来了。阿钰,我还给你带了你喜欢的吃的奶油松瓤卷酥,快来尝尝。”
说着,她藏着斗篷里的手抬了起来,拿出一匣子点心。
点心匣子打开后,一股诱人的香甜味就随风飘了出来,一个个金黄酥脆的奶油松瓤卷酥诱人极了。
“谢谢二姐。”秦则钰道了声谢,伸手从点心匣子里拈了一块吃。
“阿钰,你从前可不会跟我这般客气的。”秦昕笑得很勉强,眼眶中浮起一层淡淡的水光,眼泪欲坠不坠。
秦则钰连忙道:“二姐,不是这样的……”
秦昕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体贴地笑道:“我知道你是不得已的,不然又会被你三姐打了。你三姐其实也是关心你,只是……哎。没关系的,以后,我会悄悄来看你的。”
秦昕温温柔柔地笑着,一如既往。
但是,看在秦则钰的眼中,听在秦则钰的耳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仿佛嘴里的奶油松瓤卷酥都不香了。
秦昕亲昵地拉着秦则钰去旁边的凉亭中坐下了,闲话家常般问道:“对了,阿钰,最近你在忙什么呢?”
秦则钰想都不想,自然而然地答道:“陪着大哥和三姐整理娘的嫁妆。”
“一定很辛苦吧。”秦昕优雅地端坐在亭子的扶栏长椅上,含笑道,“不过都理完就好了。”
“是啊。”秦则钰点点头。
秦昕打量着他,若无其事地说道:“能够这么快就理完,三妹妹还真是能干。”
“才不是呢,二姐……”秦则钰说到一半,声音突然一顿。
二姐该不会是在试探自己吧?
秦则钰自小到大,一直全心全意地信任秦昕,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但是在被秦则宁训过一顿后,现在再听着秦昕的这些话,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了。
“阿钰,你在想什么?”秦昕微微一笑,语调温和地问道。
“秦氿哪里会看账啊,就我大哥,还把她夸得天花乱坠。”秦则钰眸光闪了闪,冷哼着道,“照我看,秦氿认不认得’账册’这两个字还难说呢。”
“大哥非要把鱼目当珍珠。”
“这几年,这些账本都是二姐你管着,肯定没错,看不看都一样。”
秦则钰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坐没坐相地吃着秦昕给的奶油松瓤卷酥。
秦昕松了一口气,心道:秦氿果然没有看出什么来!
她并不怀疑秦则钰会不会骗她,秦则钰从小就和她亲厚,小时候整天跟在她身后跑,他和她的感情,连秦则宁都比不上,又岂是区区一个秦氿能够破坏得了的!
想到秦则钰认自己而不认秦氿,秦昕就有一种胜了秦氿一筹的快感,唇角在秦则钰看不到的角度微微翘了起来。
“阿钰,你三姐脾气不好,你多顺着她一些就是了。”秦昕放柔声音,关切地说道。
“我知道。二姐你放心!”秦则钰嬉皮笑脸地耸了耸肩,“呀,都这个时间了,二姐,我得赶紧回去了,大哥布置的功课还没做完呢。”
他灵活地一跃而起,跳脱地说道:“二姐,那我先走啦。”
说着,他挥了挥手,一溜烟地跑了。
秦昕目送着他离开,轻轻叹了一口气。
哎。
秦则钰从小就被娇惯坏了,哪里受得了功课的苦。
其实她也知道二婶是故意在娇惯秦则钰,想要捧杀他,但是在她看来,这侯府已经由二叔继承了,二婶对秦则钰有些戒备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秦昕眸底掠过一道利芒。
日后她要倚靠的是侯府,也该让二叔二婶对长房放心,反正,侯府家大业大,日后她也不会亏待了秦则钰,他又何必辛苦地自己去奔前程呢,像现在这样开开心心地做个逍遥公子哥不好吗!
若不是秦氿突然回来,秦则钰也不需要那么辛苦了。
秦昕了了一桩心事,就回了自己的院子,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平静无波,秦则宁和秦氿也没有为了嫁妆的事再和她闹。
秦昕总算彻底放心了。
但是这一日,当她陪着秦太夫人用过午膳,回到自己院子的时候,书香急匆匆地回来了,语带焦急地说道:“姑娘,刚刚奴婢的娘来找奴婢,她说最近在京中听到些传言……”
秦昕正在看一本诗册,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传言?”
书香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道:“说……说是云光道长的背后,其实另有主子,她在京里搅风搅雨,就是为了给她主子扬名。”
“还说,云光道长的主子身份尊贵,是世家千金,将来说不定能一步登天。”
“奴婢的娘听说了后,就悄悄打听了一下,但是谁也不知道这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书香忧心忡忡地说道。
“砰!”
秦昕双眸微张,手上的诗册脱手而出,落在了地上。
她难以置信地朝书香看了过去,说道:“你再说一遍!”
书香赶紧又重复了一遍,又道:“姑娘,奴婢娘听到传闻后就匆匆过来了,让奴婢无论如何都要告诉您一声。”
秦昕的那些东西都是让书香的老子娘拿去当铺当的,他们只隐约猜到秦昕是摊上了大事,还和云光有关。所以,一听到这传闻,书香的娘就立刻进府了,托了洒扫的小丫鬟把书香叫了过去,说了这么一通。
秦昕的俏脸上霎时血色全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外面的这些流言虽然没有明说云光道长的主子是秦昕,可是,能称得上“身份尊贵”,“世家千金”,将来又能“一步登天”的……绝对能够让人联想到她的身上!
她明明已经给了云光一万两银票了,云光也答应过要保守这个秘密的!
秦昕的胸口不住地起伏着,不禁提高了声音,质问书香道:“你到底有没有把银票给到正主?”
一万两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本来秦昕是该亲自跑一趟玄清观的。
可是自打云光的事发后,玄清观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外面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万一被人发现她去了玄清观,难免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因此在筹到了那一万两银票后,她就让书香去玄清观把银票交给了云光指定的那个人,难道是书香把这一万两给昧下了?书香应该没这么大的胆子吧?
“给了,姑娘。”书香立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脸煞白,连忙道,“事关重大,奴婢怎么敢乱来!”
“姑娘,奴婢跟了您这么多年,绝不敢做背主的事。”
“您相信奴婢,奴婢一家的卖身契都在您的手里呢!”
书香战战兢兢地说着,说难听点,他们一家子的命都捏在秦昕的手里。
秦昕静静地凝视了书香一会儿,淡淡道:“起来吧,我当然信你。”
书香一家子都是家生子,世世代代都在侯府当差,她没有任何理由背叛自己。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财帛动人心,书香吞了这一万两银票,那么她早该逃走才是,哪里还敢再回侯府!
是云光吗?
云光是想捏着这个把柄狮子大开口?所以,只是传出了一些流言吓吓自己,让自己再向她低头?!
是了,这些人一贯贪心,全都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秦昕紧紧地握住了拳头,手背上隐约可见根根青筋暴起。
书香噤若寒蝉地跪着,一动不动。
“书香,”秦昕思考了片刻后,沉声道,“你替我跑一趟,去玄清观,找那个人问问,他们到底想怎么样!”
书香应了一声,赶紧去办了。
书香出了侯府,直奔玄清观,在观里待了许久才出来,又急匆匆地回了侯府。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在她走出玄清观后,两道颀长的身影也从不远处一棵梧桐树后走了出来。
“裴七,谢了。”秦则宁笑眯眯地拍了拍裴七的肩膀。
五城兵马司眼目众多,托裴七让手下的人盯着书香,才顺利地跟到了这个地方,也知道了书香来这里见的是一个长期在玄清观里借住的,叫作王三坤的男人。
“小事一桩。”裴七嬉皮笑脸地甩了甩手里的马鞭,“记得改天请我喝酒。”
裴七并没有问原因,不过是盯一个小丫鬟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秦则宁爽快地应了,和裴七道别后,自行走进了玄清观里。
第二天,在京兆府大牢里等待流放的云光道长就迎来了一个访客。
来见她的是个男人。
男人约莫三十几岁,着一袭青色的棉布袍子,一张国字脸被打得鼻青眼肿,一只眼睛肿得只能睁开一条缝,狼狈不堪。
正是玄清观里的王三坤。
“银票被抢了!”
他第一句话就惊得云光道长从地上跳了起来,她急急地抓住了牢房的栏杆追问道:“说什么?!”
王三坤愤愤地说道:“昨天秦二姑娘的丫鬟来玄清观找我,质问说,明明收了银子,还把秦二姑娘给供了出去,让她成了京中的笑话。这事我没做过,当然不能认啊!”
“那个丫鬟说秦二姑娘不会就此罢休的,后来就走了。没多久,她就又找了人来,把我给痛打了一顿,还把银票全都抢走了!”
云光道长又气又急,抓着栏杆的手指微微发白,“一万两全都被抢走了?”
“是啊。”王三坤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的脸,“还把我打成了这副样子!”
云光道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脾气一下子就上来。
这一万两银票等于是买断了她在京城的荣华富贵。
就算有这一万两银子,在岭南那等鸟不拉屎的地方,她能过什么好日子,还要时刻提防这笔银子被人抢走。
现在,秦昕居然出尔反尔,断了自己最后的依仗!
既然她不好过,她也不会让秦昕好过的!
云光道长的眼眸中燃起了两簇火苗,扯着嗓门高喊起来:“来人!贫道要见京兆尹大人!”
“贫道都是被忠义侯府的秦二姑娘迫的,是秦昕!”
“是秦昕让贫道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的……”
“……”
云光的案子早就由京兆尹判决,案卷也被送到了大理寺,盖了棺。
但是云光却在流放前夕突然翻了口供,而且她供出来的人,还是未来的二皇子妃。
这件事委实是惊世骇俗,京兆尹没有办法做主,更不敢隐瞒,只能亲自进宫去禀明了皇帝。
当天,宫里就来了人,卫皇后的口谕宣秦昕进宫。
传口谕的内侍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了苏氏,“侯夫人,请您也随咱家走一趟吧。”
往日里,宫里来宣秦昕的内侍都是客客气气的,可是今日却隐约散发着一种来者不善的气息。
不止是秦昕感受到了这一点,秦太夫人和苏氏也感觉到了,心里有些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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