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一章
篇策论写完,屋外天已经暗透了。章庭写策论时,厮役们不敢打扰,直待他搁了笔,名扈从才推门道:“公子,晚膳已经备好了。”
章庭难得写上篇满意的策论,他待墨迹晾干,仔细收入匣子里,递给扈从,“明早帮我拿给忘尘,请他指点一二。”
他出了屋,这才发觉夜『色』已深,刚在偏厅坐下,还没动筷子,只听隔壁院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琵琶声,须臾伴着女子的浅唱,低扬悠婉,如泣如诉。
不用问都知道这琵琶女究竟是谁请的。
曲茂适才指使人搬根雕,在外头好通吵嚷,好在章庭写策论时专注忘我,没有受他打扰,眼下这都几时了,他竟然还不消停,再说他们的住所是官邸,这是能请琵琶女的地方吗?
章庭当即将竹箸扔,阔步出屋,当了隔壁院中,只见正屋门窗紧闭,窗上影影绰绰映出琵琶女的影。
章庭大步上前,屋门猛地推开,“曲停岚,你是一日不惹事浑身不痛快是吗?!你也不看看你脚下是什么地方,你琵琶女都请到这来了?”
曲茂见是章庭,愣了下。他今夜聊赖,本打算去白水边听曲儿的,奈何挑了整日的根雕,实在累了,便命人偷偷请了琵琶女来。他想着等琵琶女唱上两首就打发她走的,没想到这个章兰若,顶着张谁见谁不痛快的冷脸,居然长了对兔子耳朵,他都紧闭门窗了,居然还是被他拿住了尾巴。
曲茂不想惹事,却也不愿认错,“我这不是无聊了听听曲儿么,丝竹雅乐,又坏不了大规矩,这点小事,也值得你通申斥。”
“小事?”章庭眼底浮上怒气,“你管这叫小事?曲停岚,你是军衙的人,搬来官邸已经逾制,你却不守礼制,招了琵琶女来,陵川大小官员碍于你爹的面子自不会说什么,传出去丢的却是我们京官的颜面!”
曲茂最看不惯章庭这副凡事板一眼的样子,他冷笑声,“你再大点儿声,叫那些没听见曲儿的都知道你曲爷爷今晚请了琵琶女。我看你才是一日不找你曲爷爷麻烦一日不痛快,我都紧闭门窗了,你却竖着耳朵听我院中的动静,张忘尘也住在我隔壁,怎么不见他来与我说道?”
“曲停岚,我看你这个人就是等着被参,我——”
他二人你我语,眼看着又要吵起来,这时,章庭的扈从匆匆过来,“公子,老爷来信了,请您速回。”
章庭一听这话,脸上的怒容稍褪,章鹤书遇事从容,甚少会写急信,他看了曲茂眼,心道是懒得管了,回京他就参他,折身往院外走,低声问:“父亲信上说什么?”
“具体老爷没写,只说朝廷派了封原将军来陵川,要视察处矿上,让公子暂留东安,等封原将军来了,帮着查一个几年前失踪的大人,这大人跟那矿山有关,好像姓……哦,姓岑……”
曲茂盯着章庭的身影远去,优哉游哉回了自己屋中,不过经此一番折腾,他再没了听曲儿的心思,打发走琵琶女,自斟自酌几杯,时间困意上头,挪去寝屋,摊手往榻上躺,正待堕入梦乡,只听一旁尤绍道:“五爷,那小的明早卯时来唤您?”
曲茂眉头一皱,“这么早喊我起身做什么?”
尤绍为曲茂脱靴,“五爷您忘了?你日前在顺安阁丢了画,陵川的齐大人说了要帮您找,请了您几回去录供词,您在外寻根雕,都辞了,明儿可不能再拖了。”
曲茂勉强睁开眼,想了想,又烦躁地闭上,“哎,卯时太早了,起不来。左右那四什么图,我爹已经有了,再来一副他未必喜欢。我看清执好像挺喜欢这画的,你明儿去跟齐州尹说,等底画找到了,都给小昭王,算曲爷爷买给他的。”
尤绍道:“这话可不能小的去说,得五爷您亲自去州府打招呼才成。”
然而话音落,那头再没了音信儿,尤绍转头看去,只这么会儿工夫,他的曲爷爷已经睡着了。
曲茂直睡到翌日午时才起,午过溜达到白水边吃了小点,直到暮『色』四合才乘马车缓缓来到州衙。
州衙的官员似乎没想到曲茂今日会来,名吏胥上前来道,“曲校尉怎么这时过来了?真是不巧,眼下齐大人与宋大人都不在。”
那陵川州尹齐柏是个格外勤勉的大员,通常是不到天黑绝不离开衙署的,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眼下霞光刚至,他居然不在。
吏胥似乎看出了曲茂疑虑,解释道:“齐大人与宋大人去了留章街,那边似乎闹了桩假画案子,人赃并获。”
曲茂“哦”声,倒是一旁的尤绍多留个心眼,问道:“既然出了案子,为何不将证人与嫌犯押解到衙门,反倒要劳动二位大人亲自跑趟呢?”
吏胥此前碍于曲茂和谢容与的关系,没有详说,眼下听他们这么问了,只好道,“这案子是由玄鹰司破获的,听说昭王殿下刚巧也在留章街。”
曲茂听说谢容与也在留章街,、只道是出了案子也好,他近日无聊得紧,正愁没乐子寻呢,懵懵懂懂地回到马车,吩咐,“去凑凑热闹。”
留章街并没有想象中的繁『乱』,凑热闹的百姓都被官差拦在外围,根本瞧不清里头发生了什么,往里走,只见间叫作“点墨斋”的铺子前立了数名玄鹰卫,除了齐州尹与宋长吏,尹弛与尹婉居然也是在的。
顺安阁的郑掌柜是一刻前被请来的,此刻他手中拿着副画作,正在仔细验看。片刻他将画作收起,呈递给谢容与,“回官爷,这副画作的确是东斋先《西山栖霞留景》的仿作不假,仿画人画技高超,然形似神不似,只要认真查验,不难辨出真伪。”
谢容与点点头,将画作接过。
点墨斋的马掌柜的双膝软,当即跪在地上,“官爷,求官爷明查,小的实在是冤枉啊——”
说来他也真是倒霉透顶,昨日他接到一笔买卖,卖画人自称手上东斋先的真迹《西山栖霞留景》,想请他估个价。点墨斋的马掌柜不比顺安阁的郑掌柜眼光毒,并不能一眼辨出画作真伪,又不想错过这笔买卖——几日前诗画会上,副仿四景图卖出了怎样的高价,留章街带传得沸沸扬扬。马掌柜于是请卖画人暂将画作留下,待他请人来验看后,再估价不迟,没想到验画的人还没来,买家就来了。买家称是肯舍千金买东斋先的画作,别的概不要,马掌柜时鬼『迷』了心窍,咬牙,《西山栖霞留景》卖给了买家。谁知这才过了日,买家就退画了,称是自己买的赝品,非但要马掌柜退还银子,还要他告到官府。
其时恰好谢容与也在留章街,听闻此事,命玄鹰卫将点墨斋围起来,又派人去州衙请来齐宋二人,尹婉与尹弛二人也是被玄鹰卫一并请来的。
马掌柜声泪俱下,“那卖画的自称漱石,画留在这里,再也没来过,想来是听到风声,早也逃之夭夭了,官爷若不信,可查小铺的账簿。”
谢容与听了这话,却是不答,只问一旁的郑掌柜,“几年前,名名叫漱石的画师也曾到贵阁寄卖过画作,可有此事?”
这事谢容与才跟顺安阁打听过,郑掌柜印象深得,连忙点头,“有、有。”说着唤来身边跟着的伙计,回楼阁取来当年账簿。
谢容与比对过账簿,又道,“宋长吏,岑雪明失踪前,所收藏的漱石画作仿的也是东斋画风,此事你可记得?”
当日去岑雪明故居验看画作,正是由宋长吏陪同,宋长吏看了齐州尹一眼,只好应道,“回殿下,下官记得。”
谢容与听了这话,再不多,只对卫玦道:“拿人吧。”
卫玦拱手称是,两名玄鹰卫应声而出,到了尹弛身边,当即就他扣押在地。
尹弛似乎根本不解自己为何会被请来,眼下忽然被人扣押,更是莫名,他看着谢容与,“王爷您……您这是何意?”
卫玦道:“玄鹰司已有证据,尹二少爷正是几年前出售东斋仿画的画师漱石。证据为何玄鹰司不便在此透『露』,不过眼下您既然以赝品牟利,只能请尹二少爷跟我们走趟了。”
尹弛听了这话,似乎松了口气,他说:“那王爷真是误会了,月章学画时,仿的不是东斋画风,月章的开蒙恩师沈先说过,东斋画风莫测,非天生丹青大材难于精深,月章画风踏实,学的乃水松、停梅居士等人,这个王爷只要看过月章的画,眼便知。”
卫玦道:“这些话,只能留待尹二少爷跟我们回衙门,亲自跟证人证词对峙过后再说了。”他顿了顿,“毕竟尹二少爷曾经以漱石之名出售画作,玄鹰司是亲自跟人证实过的。”
尹弛似乎十分信任谢容与,听了这话,点点头:“也好,那月章姑且跟随王爷回衙门,有的误会人解释不清,若有人对峙,想必不消三两语就能辩说分明。”他说着,回头见尹婉望着自己,脸欲又止的焦急之『色』,不由安慰道,“你放心,我事的,你回家与爹娘说一声,就称我有事要去衙门,今日晚些时候回家,让他们不必等我。”
他既配合,卫玦便未给他上刑枷,吩咐人将他扣上马车,与点墨斋的掌柜起,并押解去州衙了。
尹婉立在长街,见玄鹰卫与衙差们扬长而去,揪着帕子在原地踌躇许久,这才转身离去。
尹府在留章街以东,然而尹婉出了留章街,竟是想也不想便往右走去,她的步子越来越快,几乎要跑起来,娇嫩的脸涨得通红,清眸里流『露』出楚楚焦慌之『色』。
她竟也是在往州衙的方向而去,穿巷过径,她避开衙门正门,来到西墙的侧门前,将荷包里只深『色』的令牌取出来,交给门前的守卫一看,央求道,“官爷,我得进去见个人。”
两名守卫一看令牌,对视眼,放了行,“去吧。”
尹婉点点头,进了侧门,径自穿过条窄道,来到一处点着灯的值房前,拍门道:“岳前辈,岳前辈,您在里头吗?出事了。”
须臾,只听屋内传来悠闲一声,“出什么事了。”
尹婉听得这声音,心知岳鱼七在值房里,径自把门推开,说道:“岳前辈,我二哥哥被人误会是漱石,眼下已被官府的人擒回衙门,正待审问。”她说着,咬着下唇,眼眶渐渐红了,“是我……害了二哥哥。”
岳鱼七“啧”声,“我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么桩小事。”他从竹榻上翻身坐起,迈出屋,“走,看看去。”又问,“你二哥哥是怎么被人拿住的?齐柏不管吗?”
“是玄鹰司亲自拿的人,齐大人管不了。”尹婉道,“好像是坊间出现了东斋先的仿画,玄鹰司误会是……是漱石画的,怀疑到二哥哥身上去了。”
“仿画?”岳鱼七步子顿。
他心思急转,忽道:“不好,你中计了。”
是暮『色』刚褪的初夏,朦胧的夜『色』在值房院中铺了地,岳鱼七还不待退回房中,只见前方院门口,忽然绕出一个修长如玉的身影。
谢容与的声音淡淡传来,“不知前辈是何方高人,何故要偷盗《山雨四景图》的底画?”
岳鱼七负手立在院中,并不作答。
四下没有点灯,他与谢容与均被夜『色』笼罩,彼此看不清对方。
谢容与继而道:“又或者,前辈可否让您身边这位救兄急切的尹四小姐跟在下回趟衙门,否则耽搁久了,玄鹰司冤枉了好人就不好了。”他顿,移目看向尹婉,“漱石画师,我说得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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