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九章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楚门不见了。
他能去哪儿呢？
摄影棚内的控制中心乱作了一团，工作人员们不停查看着岛上各处的摄像头，希望能够找到楚门的身影。
但他们失败了，楚门就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不见任何踪影。
在魏哲的指挥下，工作人员动用了天上的月亮。
是的，他们动用了月亮。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月亮，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射灯！
一道光柱从天上照射下来，不停在地面扫动。
初看这一幕，袁波只觉得十分荒诞。
月亮怎么能是一盏灯呢？
但稍一思考，他又觉得很合理。
对啊，电影开头的时候不是还掉下过一个“天狼星”嘛，既然天狼星都能是射灯，那月亮为什么不能是射灯呢？
袁波还来不及细想，更荒诞同时也更合理的一幕出现了。
人们手挽着手，排成人墙，在街道上走着。
他们面无表情，行动过程中只是不停地扫视着四周。
这个画面看起来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西装、短袖、厨师服、围裙……
这意味着他们之前还是岛上的“居民”，但魏哲一声令下，这些人立马就行动了起来。
所有人都打着手电，排成整齐的队列，在小岛上地毯式搜索。
毫无疑问，节目组已经顾不得遮掩真相了，哪怕暴露，他们也一定要把楚门抓回来！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明明动用了这么多人手，但一番搜寻下来，仍然没有找到楚门。
“太黑了，这样是找不到他的。”
魏哲在控制室里来回踱步，口中喃喃自语。
随后他询问一旁的女助手，“现在几点了？”
女助手说道：“还早。”
魏哲皱着眉头，又看了一眼屏幕。
除了“月亮”发出的光柱，还有手电筒的零星光线外，桃源岛一片漆黑。
他打定了主意，说道：“准备日出。”
下一刻，一个震撼的场面出现了。
月亮明明还挂在天上，但太阳在短短几秒内就升上了天空。
明亮的光线甚至照得岛上的人们捂住了眼睛。
魏哲在这一瞬间仿佛神灵附体，就连日月都要听从他的号令。
但即使是不顾时间，强行升起太阳，人们终究还是没能找到楚门。
赵宇通过对讲机和控制室里的工作人员汇报情况，“哪里都找过了，还是找不到他。”
这句话忽然点醒了魏哲。
“不，还有一个地方没找，马上把海港的摄像头画面调出来！”
果然，工作人员调出画面后，只见一艘帆船在海面上漂浮着。
船上的人，正是楚门！
他克服了自己对水的恐惧，驾着船出现在海面上。
节目的收视率在这一刻达到了历史最高点，无数人都守在电视机前，观看着节目开播三十年以来从未有过的精彩画面。
浴室里，一个中年大叔正在浴缸中泡澡。
本来昏昏欲睡的他听见电视里传来“找到楚门了”的声音后，立马兴奋地坐了起来，神情专注的盯着电视机屏幕。
酒吧里，好赌的酒保打赌说楚门逃不出去，人们纷纷挥着钞票下注。
保安室里，之前出镜过的两个保安正全神贯注地收看节目转播。
或许楚门自己都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身上已经汇聚了全世界无数观众的目光。
借助帆船上的几个微型摄像头，楚门的脸清楚地出现在画面里。
他坐在船边，侧身驾着船，望着远处的海面，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从电影开始到现在，楚门已经笑过很多次了。
每天出门遇到邻居，他都会笑着打招呼。
去报刊亭买报纸，他也会笑着和老板问好。
见到烦人的双胞胎兄弟，见到上司、见到同事，他也会笑。
但那些笑容似乎全都只是一个刻板的动作，咧开嘴，翘起嘴角，微微眯起眼睛。
除了这些动作外，在楚门的脸上感觉不到一丝笑意。
而这一次不同，他用出无穷的勇气，克服了内心深处的心理阴影，驾着船来到一望无际的大海上。
望着远处的海面，他仿佛看见了自由。
这个笑容，代表着他即将挣脱牢笼重获新生。
但，困难还远远没有结束。
魏哲决不能眼看着楚门离开桃源岛，离开这个自己给他准备的“美好世界”。
“派一艘船出海。”他再度下达了指令。
海港的演员立马行动了起来，可他们只是演员，根本不会开船。
魏哲面色平静，既然人力追不上，那就动用天气的力量。
“启动天气控制。”
工作人员在电脑上操作片刻，暴风雨便准备就绪。
魏哲很是自信，他认为遇到风暴，楚门就会惊慌失措然后选择返航。
“启动暴风雨程序。”
镜头给到海面。
风浪骤然而至，小帆船在海浪中不停摇晃。
楚门已经无法掌舵控制方向了，他必须紧紧抓着缆绳，才能让自己不被甩下船。
眼见这种情况下，他还在坚持。
魏哲毫不犹豫，再度下令，“来点闪电。”
“轰！”
雷鸣声响起。
“再来。”
“轰！”
“再来一次。”
“轰！”
这一次，闪电击中了桅杆。
“扑通”一声，倒下的小半截桅杆将楚门砸到了海水里。
袁波攥紧了双拳，银幕发出的光线，衬得他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楚门，不要放弃啊！
控制室里，上司快步走到魏哲身边，严厉道：“你在干什么，现在全世界都在收看节目，不能让他淹死在观众面前！”
魏哲只是淡淡的回道：“您要记住，他是在电视上出生的。”
是啊，楚门是在电视上出生的，他在电视上死去仿佛也是理所应当。
这是一场谋杀，但魏哲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他决不能容忍楚门离开。
风浪中，楚门艰难地攀住船舷，一点点爬上了船。
从狂风暴雨中捡回一条命，就该到此为止了吗？
不，还没完呢！
楚门将缆绳缠在身上，向着天空怒吼。
“你就这点本事吗？”
“想让我回去，你得杀了我才行！”
面对这般绝境，他甚至开始唱起了歌。
尽管天色阴沉、风雨如磐，但这隐约的歌声就是对魏哲最大的回击。
“加强风势！”
“加强风势！！”
魏哲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他不顾工作人员和上司的反对，继续加大风力，目的就是要把船掀翻。
海浪越发汹涌，掀起的浪花甚至比折断的桅杆还要高。
终于，楚门不再有动静，沉在海水中，看上去已经失去了意识。
“够了。”
魏哲停手了，在他将楚门折磨得奄奄一息之时，他最终选择了停手。
“咳咳咳，咳咳。”
近乎昏迷的在船上躺了好一会，楚门苏醒了。
他踉跄着爬起来，慢慢挪到桅杆处，将残破的风帆重新升了上去。
他还要继续前进！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风浪停了，明媚的阳光中，一艘小小的帆船漂浮在海面上。
楚门坐在船边，仰头沐浴着阳光，享受着久违的宁静。
忽然，“咣”的一声。
船头竟然扎进了前面的天空中。
不，这不是天空，这只是一道画着蓝天白云的墙壁。
这里就是摄影棚的边界。
“啊？！”
影厅里响起一阵低呼。
谁也没有想到，虚假和真实之间，竟然只隔着一道墙。
楚门迟疑地走到船头，伸手触摸着墙壁。
三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触摸到“真实”。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世界，边界居然只是一道画着天空的墙壁。
这让他感觉自己过去的人生就像是一个笑话。
“啊！！”
楚门已经绝望了，愤怒地拍打、撞击着墙壁，直到精疲力尽。
他无力地瘫坐下来，却发现墙壁下方有一道巴掌宽的平面。
不，还有希望！
楚门站了上去，沿着墙慢慢往前走。
往前，再往前。
一道向上延伸的阶梯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楚门走了上去，阶梯尽头是一扇门。
门上赫然写着“出口”二字。
推开门，面对门后的黑暗，楚门犹豫了。
门后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或好或坏，自己对它全然无知。
“楚门，说话吧，我听得到。”
魏哲的声音经过喇叭放大，从天空传来。
楚门转过身，缓缓问到：“你是谁？”
“我是这档节目的导演。”
“那我呢，我又是谁？”
“你是节目的主角。”
听到这个答案，楚门的脸上泛起苦笑，“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不，你是真的，所以才能吸引人们观看。”
楚门转身想要离开。
“听我说，楚门！”魏哲叫住了他，“外面的世界并不比我虚构的世界真实，两者一样的虚假。”
“但在我给你的世界里，你什么都不用害怕。”
“我比你更加了解你自己，你现在其实很怕，所以你不能走。”
“我了解你，因为我看着你出生，看着你学走路，看着你第一天上学、第一次掉牙……”
说着说着，魏哲苍老的脸上竟然泛起了微笑。
他回忆起了楚门的过往，三十年如梦，一瞬而逝。
楚门在桃源岛上生活了三十年，他也在摄像头后默默看了三十年。
他如一个父亲般看着楚门渐渐长大，从襁褓中的婴儿到上学、工作、结婚。
在魏哲的心里，自己或许严厉了一点，但孩子哪能离得开父亲呢？
“你不能离开，楚门，你属于这里。”
魏哲的脸上带着一抹微笑，语气就像阐述一个事实般不容置疑。
楚门会走吗？
谁也不知道答案。
镜头给到“真实世界”中的观众，所有人都神色紧张，大家都在等待着楚门给出回答。
袁波也是如此。
此刻，他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影评人，只是一心专注在电影上。
楚门会离开桃源岛吗？
桃源岛的确虚假，处处充斥着欺骗，但外面的世界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谎言、欺骗、背叛，桃源岛有的，真实世界里也有。
选择真实，就要面对未知的世界。
选择虚假，则可以留在安稳的桃源岛。
楚门会怎么选？
袁波也说不好，他希望楚门抗争，但站在现实的角度，两个选择确实很难分辨孰优孰劣。
长久的伫立后，楚门转过身。
面对着镜头，他展颜一笑。
“上午好。”
“对了，万一以后见不到你，顺便提前祝你下午好、晚上好。”
说罢，他再无任何迟疑，转过身，毅然走进了门后的黑暗。
门后的世界跟桃源岛比起来是好是坏，他要自己感受过后再说。
尽管前途未卜，但楚门还是选择离开了桃源岛。
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体会到真实世界的种种不如意后，他会为自己今天的决定而感到后悔。
但至少现在，他选择了拥抱自由。
“呜！”
“干得漂亮！”
“为了自由！！”
影厅里，观众们纷纷高呼着。
可是，电影还没有结束。
镜头给到“真实世界”中的观众。
田颖激动地披上衣服，冲出了房间，她要去迎接楚门。
酒吧里，人们欢呼雀跃，为楚门的勇敢而激动不已。
浴室里，泡在浴缸里的中年大叔兴奋地拍打着水花。
“他成功了！”
“太棒了，楚门！”
那两个保安不约而同地欢呼一声，然后用力地击掌。
摄影棚的控制室里，魏哲盯着面前的屏幕，望着那道被打开的门，久久没有言语。
“嗯？”
袁波皱了下眉，结尾这几个镜头似乎有点没必要啊。
看着楚门离开桃源岛，“真实世界”里的观众兴奋激动都是可以预料到的。
毕竟，在现实世界里看电影的观众也都是这个样子。
所以，这里完全可以留白啊。
楚门迈步走进门后的黑暗，然后电影到此结束，将想象的空间留给观众，效果不是更好吗？
难不成方导没想到这一点？
不，不会的。
袁波摇了摇头，他可不相信自己一个业余影评人都能想到的事情，方导居然会想不到。
那方导此举是想表达什么呢？
袁波一边思考，一边留意着银幕上的画面。
真人秀节目的主角都离开了，节目也没有继续播放下去的必要了。
控制室里，上司低声对工作人员说道：“终止转播。”
工作人员照做了，将节目的信号中断。
“真实世界”里。
望着一片雪花的电视机屏幕，两个保安都有些愣神。
对视一眼后，他们缓过神来。
“看看别的节目吧。”
“遥控器放哪儿了？”
银幕黑了下去，演职员表开始滚动。
电影正式结束了。
“这部电影太牛了，过几天一定要二刷。”
“看到楚门选择离开桃源岛的时候，简直酣畅淋漓啊，留在那里有什么好的，天天都被五千多个摄像头监视着，想想都觉得难受。”
“对啊，外面的世界再怎么不好，至少楚门可以自己掌控人生，不用再受魏哲的操纵。”
电影结束了，影厅内的灯光重新亮起。
观众们一边小声的讨论，一边站起身离场。
只有袁波还呆呆地坐在座位上。
电影的结尾好像很普通，但他却真切的感觉到了震撼。
楚门险些在风浪中丧命，付出如此代价后，才得以挣脱束缚，从“桃源岛”这个牢笼里离开。
但最后那两个人换台的动作，却让这一切看起来都显得轻飘飘的。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人永远没办法做到真正的共情，再多的感动，其实都是自己感动了自己。
楚门虽然挣脱了身上的枷锁，但也改变不了观众对他的看法。
无论他选择离开桃源岛下定了多大的决心、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这对于外界的观众来说，都只是一个节目罢了。
节目再好看、再精彩，也只是一个节目。
结束了？
那就换台看别的节目好了，对于观众来说，这简直不用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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