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一节 革命意识
天浩偏头往这边看了一眼,温和地笑道:“就放在那儿吧,待会儿我自己来。”
每天都有很多书面信息需要处理,村寨与新城建设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虽然天浩给所有外派出去的头领都进行过孢子植入手术,但他们在政务方面天生的短板却很难克服,只能边做边学,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只能派人送出信件,从天浩这里寻求帮助。
博纳尔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看到他这副模样,天浩轻轻把手中的炭笔放下,站起来,挪动椅子来到距离茶盘较近的位置放下,微笑着招呼博纳尔:“反正都这么晚了,来吧,陪我喝杯茶再走。”
经过天浩反复多次改良,现在的味道比起以前有着明显改善,随着热气蒸腾而上的香味更加浓郁,入口先苦后甜令人回味悠长。
“这东西比咖啡好喝。”博纳尔抿了一口杯中热茶,发出感慨。
天浩坐在对面,微微一笑:“你好像有话要说?”
潜伏者计划非常庞大,尤其是目前正在进行的筹备工作非常重要。包括博纳尔在内,天浩对“黑曜石号”上所有船员给予了优待,这是一个为期半年的试验,他希望能通过这段时间的日常接触与这些人消除种族隔阂,至少让他们明白自己并无敌意。
只要心生好感,就能成为植入孢子的首要前提。天浩从未想过能把三十多位船员全部转化成功,只要其中有那么一、两个成功的范例,再加上重点培养的伊丽莎白,也就够了。
博纳尔是这些白人当中的一个特殊存在。他不是贵族,却是从底层平民努力往上爬,成为高级扈从的模范代表。他的眼光与知识超过普通水手,甚至知道一些上层社会的秘闻。
天浩与博纳尔谈过几次,发现这是一个对现实有着强烈不满,迫切想要激进的家伙。
“大人,我仔细想过您上次说过的那个故事,能说说故事后面的部分吗?”他双手捧着茶杯,淡棕色眼睛里闪烁着期盼目光。
天浩满意地笑了。
上次讲述的故事,在文明时代广为人知。
一个生活在贫民窟里的小人物,亲眼目睹了身边无数穷人的困苦生活,发誓要用自己的力量改变这个世界。他每天不停的奔走,号召与自己有着同样处境的人站起来,组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向控制着所有穷人的贵族阶层宣战。
他的名字是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
他还有另外一个更加响亮的名字————列宁。
“他成功了。”天浩的声音悠扬悦耳,操着一口纯正的牛津腔,这得益于当时的英文教师对他进行多次口语训练:“革命者干掉了国王,推翻了贵族统治,把所有土地都分给了穷人。”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博纳尔紧紧握住手里的杯子,不知不觉加重了力量,他久经风霜的脸上浮起大片潮红,流露出近乎实质的激动:“大人,您的意思是他成功了?他解除了那些专门针对穷人的不平等法律?”
天浩意味深长地看着博纳尔:“他成为了新的国王。”
博纳尔愣住了,他足足呆了五秒钟,才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这不可能。”
改天换地这种事在博纳尔看来相当于神话,他属于迫切想要改变命运的那种人。但无论如何,博纳尔从未想过要成为一个王,真正坐上那个万众瞩目的位置。他认为所有错误都归结为品行败坏的贵族,是他们的傲慢与冷酷导致下层民众生活穷困,至于国王……他属于永远不会犯错的圣人。
“如果没有国王的允诺,贵族怎么可能对你们做出那种事。”天浩用修长的手指握住杯子,慢慢抿着温热的茶:“他们看中漂亮女孩就带回家,行使所谓的“初(和谐)夜权”,看中你们的房子就随便扔出几个便士让你滚蛋,打牌赌博输了钱就对领地内的平民加税……这一切的源头就是国王。我们北方蛮族有句老话,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些话与博纳尔脑子里存在了几十年的逻辑截然不同,他有些彷徨,不知所措,不太确定,结结巴巴地说:“……大人……您……您也是贵族,但您和他们不同,我觉得……用您作为例子,我们的贵族当中应该也有好人。”
因为天浩的有意放松,博纳尔在渔村内部有着较为宽泛的活动区域。他知道的事情比水手们更多,甚至还能亲身参与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务。比如指导野蛮人厨师做菜,按照南方白人的口味。比如帮着保养武器铠甲,或者用棉布裁剪衣服。
他能感觉到周围有很多双警惕戒备的眼睛,这种敌意来自于双方不同种族,而不是出于利益和阶层。博纳尔暗中留意过天浩的日常饮食,发现与大多数野蛮人没什么区别。磐石领的物资非常丰富,他却没有大肆享受,每天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从不因为个人情绪责罚下属。
博纳尔认为这才是一位真正的贵族。
天浩露出经过伪装的无奈笑容:“这不一样……我说的那个故事很真实,不是胡编乱造。被推翻统治的国王下场很惨,包括王后与他所有的孩子都被发配流放,几年后,国王全家被处死,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所谓的王室成员。”
博纳尔觉得内心深处一些说不出的东西被猛然扎了一下。沉默良久,他认真地问:“大人,您害怕未来有这样的遭遇?”
“是的。”天浩很坦然:“我享受来自民众的尊敬,所以我必须带给他们更好的生活。让他们吃饱,让他们有衣服穿,想要做到这两点并不容易。”
博纳尔呼吸变得有些低沉:“您可以杀了那些不听话,想要造反的家伙。”
“杀不完的。”天浩发出长长的叹息:“反抗的种子深埋在平民内部,砍掉一个反抗者的脑袋,他们还会像传说中的九头蛇那样长出来更多。我的朋友,我明白你的想法,我想告诉你的是:一个合格的贵族不会用刀剑统治平民,很多时候,面包和衣服才是最有效的武器。”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博纳尔体内涌动着一丝丝冲动和愉悦引发的颤抖。
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知道天浩的身份极高,是这片土地真正的统治者,相当于白人世界的公爵,甚至大公。
这位值得尊敬的大人物,竟说“我是他的朋友”?
在博纳尔看来,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殊荣,值得对子孙后代炫耀一辈子。
谁说野蛮人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我可是亲眼见过他们的日常食谱,除了数量多一些,制作不怎么精细,他们吃的跟我们一模一样。
当然,给博纳尔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那个故事,以及“弗拉基米尔”这个名字。
他永远不可能知道这是天浩计划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南方白人实在太多了,单纯以军事力量很难将他们消灭。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陷入内乱,将五大王国分割为十个,甚至更多的小国。
革命输出就是这么简单,人类的思维是混乱之源。
博纳尔永远不可能成为引爆整个南方世界的巨型氢弹,但他可以成为引爆炸药必不可少的雷管,或者是点燃导火索的小火花。如果说北方蛮族正处于原始、奴隶与半封建社会的混杂并立时期,那么南方白人已经超越了这一切,建立了真正的封建君主制度。
必须承认,他们的社会制度比我们优越,他们比我们有着更强大的生产力。
可是这又怎么样?
先进与文明必须付出代价,被提前激活的民众思维将引发更多不满。如果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博纳尔,叫嚣着反对贵族口号,他的结局肯定很惨。可是现在不同了,进化中的“博纳尔”将得到来自大陆北方磐石领的全面支持。他有资格在大陆南方搞风搞雨,成为未来所有白人贵族灾难的源头。
原始也是一种好处。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顾忌,也就没有后顾之忧。只要拼死向前,一切都可以从敌人那里得到。
更重要的是博纳尔相信天浩,已经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崇拜感。这是来自贵族阶层对底层平民的信任,比相同身份的人更容易得到感激。
这就是进行孢子移植手术的先决条件。
……
时间已近凌晨,天浩却毫无睡意。
黑叶茶对大脑有强烈刺激效果,这东西的茶叶碱含量远超文明时代的红茶和绿茶。反正睡不着,天浩索性在房间里慢慢踱着步,思考着计划各个环节,是否还有遗漏的部分。
良久,他让人叫来了天狂。
“你准备一下,天亮后带着一个小队出发,去黑角城。”天浩递过一个信封,表面用火漆封死,加盖了专属于他的个人印章,认真叮嘱:“记住,无论任何时候这封信都不能离开身上,一定要亲手交给大国师。”
……
牛族领地,凶牛部,凶角城。
族长私宅的设计颇为独特,密室设置在地底,需要顺着楼梯才能进来,这是一个倒“八”字的结构,两侧均有出口,由族长卫队常年值守。
牛凌啸用森冷的眼睛盯着巫源,发出凶狠的质问:“你上次是怎么答应我的?你口口声声只要让我的女人死在磐石城,就能造成既定事实,再加上大规模散布的谣言,就能说动大王对磐石领采取手段。结果呢?好几个月了,黑角城方面没有任何动静。”
巫源坐在椅子上,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事情发展完全没有如想象中进行。
凶牛之王动用了黑角城的关系,巫源自己也派出最得力的亲信,短短一个星期,“磐石城主意图谋反”之类的流言传遍了大街小巷,而且以黑角城为核心,朝着周边区域迅速蔓延。
一个人嘴里说出的话可能是撒谎,一万个人嘴里说出的话就是真相。
巫源对此深信不疑,他觉得再没有比这更稳妥的计划。用不着自己动手,凶牛之王也不会露面,牛王陛下肯定会受到谣言干扰,就算有大国师这个不确定因素从中阻拦,没有派出大军征讨磐石城,至少也会把天浩的城主身份拿掉,降为头领,甚至平民。
身份……每次想到这该死的问题,巫源就觉得怒不可遏。
区区一个小人物,竟然一升再升,爬到了领主的宝座。这位置已经超过了一族之巫,与族长比起来几乎毫无区别,这将我的脸面置于何地?
“为什么陛下没派人把他抓起来?这是谋反,我们有证据,他杀了我的女人!”牛凌啸已经到了暴怒的极点,他压抑着音量,一直在低吼。
这同样也是巫源正在思考的问题。
只要关乎利益,肯定会带来死亡。人命不值钱,不要说是区区一个城主,就算是一族之首,只要陛下觉得他的存在给族群统治带来威胁,该杀的一样要杀,根本不在乎什么借口。
“他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我们做的还不够。”诡异的冷静笼罩着巫源,他凝神思考,大脑以可怕的速度疯狂运转,语调比任何时候都平静,仿佛在说着另外一件事。
牛凌啸恶狠狠地盯着他,狰狞的表情无法让人相信这是一位部族之王:“你什么意思?”
“光是谣言还不够,陛下没有感到来自磐石领的压力。他接连打了好几次胜仗,雷牛部和汨水城的人口数量得到明显增长。这对陛下来说是一件好事,足以抵消他杀死一位王妃的罪责。”巫源冷静得可怕,他抽丝剥茧,对整件事情仔细深入的思考。
“够了!”牛凌啸如野兽般蹿起,一把抓住巫源的衣领,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从椅子上揪起。
两个人的鼻尖几乎接触,巫源可以闻到从他嘴里喷出的浓烈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