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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热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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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如酥,太原府城外,川流不息的各营各部明军兵马正各自在预定阵地有条不紊地部署。顺军提前清野二十里,尽拆关厢民房与羊马墙,所有军队退守城池,似乎做好了最终决战的准备。

三日前,赵当世与郭如克两军一路势如破竹,横扫晋中,直抵大顺皇帝李自成行营所在的太原府城。昨日,平定了晋东南的广文禄同样率军到达,三军会合,足七万余众,将太原府城外围交通全数切断,只等攻城。

赵当世驻马远望细雨濛濛中矗立着的太原府城,目光停在最高处飘摇的那个“顺”字大纛上久久难移。郭如克与广文禄随行左右,同样沉默。他们不说话并不代表着沉寂消极,恰恰相反,他们要极力抑制着内心深处跃跃欲动的那团最炽热的火焰,以确保它能在最合适的时机毫无保留地迸发出来。

“目前只属下数营因后至,还需布置一日。最迟后日,全军可尽数投入攻城。”久之,广文禄望着面凝如山的赵当世先道。

赵当世微微点头,转而问道:“鸟铳、火炮等可用否?”

郭如克回道:“主公放心,这点小雨没甚问题。”又道,“从平阳府一路打到这里,一连数百里,沿途闯贼连战连败,几无一合之敌。料想士气再低迷,亦不会孱弱如此。唯一说得通的只能是其众精锐基本在禹门渡之战中死伤殆尽,当下表面上尚有两三万人,但内中堪战者恐怕并不多。”

广文禄道:“正是,从李闯撤郊外守野军全体入城的举动看得出,他毫无与我军野战的心气了。”说着笑笑,“闯贼马军素称骁悍,如今却宁愿选择龟缩不出,真是莫大的笑话。”

赵当世沉声而言道:“闯贼兴之太速,败之亦太速。仓促数月,基础不牢。便如那空中楼阁,待上层浮华褪去,下层却是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郭如克点头道:“主公所言极是,我军蛰伏数年,看似逡巡裹足,但磨刀不误砍柴工,这下韧度就显出来了。闯贼打了几个败仗就翻不了身,我军则截然相反。就不说山西前线这里的近十万战兵,陕西、湖广、四川等地,留守兵力并提领衙门的后备团结兵少说还有十多万人,那可都是训练不辍的健儿。我看这场仗就算再打十年,我军也游刃有余。”

赵当世道:“短战利在兵精,久战利在国富。李闯基业不过寥寥二三省,如何能与我大明江山抗衡。现在彼辈只剩太原府城一隅之地,更无反复可能。闯贼覆灭,实乃定数。”

郭如克接着说道:“我听顾先生讲史,借古论今,说李闯可谓陈友谅,急功近利,妄图一口鲸吞天下,但终不免被一场大败打回原形。又说主公便是太祖再世,奉行积粮养兵修城为先的策略,不疾不徐,步步扎实,以四平八稳之正道,所向无前,直至扫灭群丑。”

赵当世摇头道:“顾先生口无遮拦,我怎能与太祖武皇帝比肩,这种话往后休提。”

郭如克与广文禄对视一眼,见左右不过周文赫等寥寥老本弟兄,于是先后下马,对赵当世躬身拱手道:“主公,明室暗弱,肉眼可见。李闯旦夕将灭,天命在我宋,不如及早谋划。”说罢,复跪下磕了几个头。

赵当世惊道:“何出此言?”

两人起身,郭如克凑近马前道:“近日有民谣流传,言称太祖武皇帝当初沉舟谋杀韩宋小明王,由是窃夺宋祚近三百年,如今气数将尽,该当将大统还归于宋。主公姓赵,比起小明王更承宋统,且讳名‘当世’,更隐隐有指,岂非天意?”

赵当世苦笑道:“这些话我看你俩是想不出的,应当出自顾先生之口吧?这顾先生,讲书论史倒也罢了,怎还见缝插针,传播私货,回去我可得说他两句。”

郭如克坦诚道:“虽是顾先生先提,但我等皆深然其理。以属下愚见,可趁此机会,修起主公族谱,连上宋室末裔,以示正统。”

广文禄亦点头称是。

正当赵当世颇感错愕之际,庞劲明从左近乘马涉水来到面前,说道:“主公,有要事。”同时压低声音与赵当世再说了几句。

赵当世肃然道:“知道了,你先过去。”

庞劲明疑惑看了看郭如克与广文禄,打马自去。

赵当世兜转马头,叹口气道:“闯贼、北虏未定,一切都为时尚早。你俩的心思,我省得,但当务之急并不在此,权得轻重,往后切莫胡乱嚼此类言语。”随即道,“布阵事宜,你俩盯紧些,切莫延误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郭如克与广文禄答应着目送赵当世等骑离开,均是面有欢欣之色。

赵当世依照庞劲明所言,出了围城阵地,与十余骑往府城西南方向奔驰,不久便到了悬瓮山。

山林葱翠,细雨飘飘。赵当世在山脚遇到了庞劲明,问道:“人在上面?”

“是,沿山道行,可见十里亭。属下探明,只他一人在亭中等候。”

赵当世道声好,留庞劲明、周文赫等十余骑在山脚,自徒步往山里走。

山道平实,走起来并不泥泞,两侧柏林夹道,林冠如盖、郁郁苍苍,一眼所见皆翠。沿道有山溪伴流,溪水清澈见底,各色卵石无数。雨点坠落,稀稀落落,偶有浪花溅起。所见山光鸟语,一派清爽气氛。

走过一段木桥,有八角十里小亭临溪而立。亭内一人身披斗篷背对坐着,但赵当世心中一紧,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

“来了。”

将近小亭,听得脚步声的斗篷人站起来,转过身。雨露掠过他饱经风霜的面颊,留下道道滑渍,他似笑非笑,朝赵当世点了点头。

“闯王......”

往昔旧事瞬间一股脑涌上心头,赵当世情不自禁轻呼出来。

“坐吧。”李自成神色有些憔悴,嗓音也有些沙哑,但举手投足之间,仍有那龙虎之气。

“闯王......顺......”赵当世与他对坐下,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你我兄弟相称便是。”李自成笑了笑,“西安、北京都丢了,大顺早没了。”

赵当世长叹一声道:“李大哥,不想你我会在这里再见。”

李自成望着亭外雨帘,道:“自从禹门渡败后,我就知道这一日终究会到来。”

赵当世正身道:“李大哥,你我兄弟,即便刀兵相见,是为国事。你对我的恩情,我绝不敢忘。”一脸肃然,“而今我军近十万将攻太原府城,小弟恳请大哥别再做无谓抵抗。既为自己考虑,也为所部将士考虑。小弟以性命担保,必然保全大哥及将士们的性命。小弟在西安的处置,大哥必然也知道了。”

“我知。”李自成淡淡道,随即轻咳两声,“我起事以来,纵横天下十余年,杀了无数的狗官藩王,烧了无数的仓库府邸,按大明条律而言,实是罪大恶极之人。兄弟能说出保我性命的话,足见心意。”继而摇头道,“但投降二字,他马守应、罗汝才、张献忠等辈能做,我李自成做不到。”

赵当世不忍道:“大哥何必执着。”

李自成道:“人生在世,唯名与利,我不求利,但图名。若名与性命不可兼得,舍命而已。”反问,“赵兄,假若今事倒转,你会投降吗?”

赵当世叹道:“小弟明白。”

李自成忽而起身,洪声贯穿山林,道:“人皆说我李闯好大喜功、贪图名利,奋战十余年只为了爬上那金龙椅,过一过当皇帝的瘾。可谁人又知,我不是自己想做皇帝,而是想给兄弟们找一个出路。”说到这里,徒然自笑,“可惜这些话,十年前说出来没人信,现下说出来,更无人信。”

赵当世道:“大哥既为闯营兄弟考虑,为何还要抗拒投降,拼死到底只是白白送了二三万人性命。不是小弟自夸自满,如今强弱分明,太原只要一开打,大哥必无胜算。”这几日,围城明军接连不断朝城里射带有劝降书信的箭矢,极力晓谕利害,李自成定然不陌生。

不过李自成闻言,哈哈大笑。

赵当世以为他不服气,道:“大哥但笑无妨,小弟只是实话实说。”

李自成边摇头边道:“我非不信,实是想到你我初见时的往事,嗟然罢了。”稍稍一顿,往下说道,“往事如烟,都走到这一步了,重提无益。但不瞒你说,我之所以来此,是为了求你帮个忙。不念旧事,只看在你我兄弟情分上。”

赵当世亦站起来,道:“大哥说,只要小弟能办到。”

“兄弟劝我投降,为我自己,我决不投降。然,论及全军大事,我若死,我营中弟兄必死战以报。兄弟说了,这只是徒死。此等场面,非我愿见,只有我不死,才能保全他们。”

“大哥说的是。”

“我城中兵马虽大多不堪战,但仍有数千精骑,由李过、高一功他们统带。与其让他们死在这里,死在自己人手中,不如让他们另寻一片天地,找到继续效命疆场的意义。”

赵当世听到这里,浑身一震,尤其是“死在自己人手中”这几个字,更字字戳中他心房。

“闯营与大明相争十余年,终究是鹬蚌相争,让外人占了便宜。我李自成图名,既然没有天命难成汉家之主再振汉家基业,却也不愿成千古罪人,使我汉民受戗受难,遗臭万年。我虽粗陋,这点大义,还是懂的。”

赵当世慨然道:“大哥之言,振聋发聩。有此洞见,小弟佩服。”而后略带着疑惑试探道,“可大哥如何打算?”李自成明言他绝不投降,可又得留下性命以免闯营将士激愤生变,这两者在赵当世看来,似乎相悖。

“我思来想去,唯有如此,方能顾全我名,方能让李过成为李赤心、高一功成为高必正,方能让数万将士落得归宿。”李自成一面说,一面伸手掀下斗篷。赵当世瞪目看去,不禁神情大怔,但见李自成的满头青丝不见,脑袋光溜溜的,竟似早已剃度。

“从今往后,世间再无闯王李自成,只有五台山奉天玉和尚。你我,也不再相见。”

李自成双手缓缓合十,篷袂在微风中轻荡,往昔的杀伐锐利尽褪,留有的,仿佛只剩眼角那一丝慈祥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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