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六章 隔绝
从这样一个角度,遥想大洋彼岸的西大陆列强,对其背弃理想、沉沦现实的选择,方然除惋惜外,也难免心生一丝迷茫。
明知这一条理想的路并走不通,进而改弦更张,这种行为,又是否应该被指责呢。
投身联邦主导的经济循环,暂且度日,这样的权宜之计,固然是一种对光辉理想的彻底背叛,然而在理想的光芒之下,彻底埋葬资产主义的机会,真的曾经有过、或必将到来吗,他一点不知道。
一切存在皆有理由,人类文明,从蒙昧时代走到今天,也必定不是偶然。
背后的规律,交织在一起的追逐自身利益、与延续整个文明的冲突,就是这样的难分难解,继而,让一切滑落至万劫不复的深渊。
……
“匿名者”的绝笔,不知不觉,又浮现在了方然的眼前。
从经济全球化,联想到人类文明的晦暗未来,规律一脉相承,现实情形却各有不同,从沉思中蓦然惊觉,他很快将思维拉回到眼前的现实。
ter干线被截断,笼罩盖亚的大网一分为二,是盖亚大战背景之下的一种必然。
过去的几十年间,联邦大力推进经济全球化、网络全球化,都是为了追求利益,从全球经济循环中攫取惊人的利润。
时至今日,垄断资产主义日渐消亡,新时代的奴隶制取而代之,当利润不再是有产者们的第一追求,组织世界范围内的分工协作,也就成了鸡肋,甚至还有被竞争者从中渔利、积累实力威胁自身的风险。
在这种情形之下,退一步讲,哪怕没有爆发盖亚大战,ter也注定命不久长。
具体而言,并非互联网络在世界范围内的崩解,而是在联邦的主导下,逐步切断一切通向势力范围之外的通信线路,从而将态势相对不利的竞争者隔绝之外。
盖亚大战的爆发,只不过是加速了这一过程,让ter在短时间内被撕裂。
联邦是这样,站在西大陆列强的立场,想法也类似,当彼此都不再需要对方、甚至刀兵相见时,任何联系都显得是一种多余。
大陆之间的网络通信干线,以及高悬天际的卫星,链路一夜间完全断绝,身处nep_871的托马斯安生很快就有所察觉,继而,更加深刻的意识到“网络”这种东西,对当今时代的人类文明是何等重要。
切断干线,将网络一分为二,世界本应还是那个世界,一切都仿佛不曾改变过。
想象中的情形,就是如此,毕竟再怎样庞大的数据网络,和其中的无数节点,都是虚拟数字世界里的东西,哪怕联邦一夜间割席断交、将ter分割成两半,两分化的世界也还是并存在一个星球上,难道不是吗。
可切身的感受,却不一样,网络连接被完全切断后,
另一半世界,就好像真的消失了一样。
世界,在每一个人眼里,或许会是截然不同的模样,以盖亚之大,周长四万公里的庞大星球之表面,是何等的广袤无垠,一个人哪怕穷尽毕生,周游四方,也不可能踏遍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亲眼见到无穷无尽的万千气象。
在久远的过去,一个人,从生到死都不曾远离出生地,在方圆几公里范围内度过那也许并不漫长的一生,是司空见惯的事。
直到文明进入近现代,通信、交通与观测技术的发展,才让人类第一次认识到世界的全貌,进而,在无数同类连续不断的交流过程中,建立起完整的“世界”之概念,而这概念,以盖亚表面作为世界的存在之地,直到今天,也完全没有过时。
遥想未来,倘若人类没有葬身于这一场浩劫,星辰大海到来时,世界的概念,也许会延拓到更广袤的宇宙。
但迄今为止,人类的脚步,仅仅象征性的触及到nar。
“
世界”的概念,仍然局限于小小寰球,这是全人类所共有的常识。
然而一旦网络被切断,某种意义上,在联邦、乃至仆从国家的无数民众眼中,位于大洋彼岸的遥远大陆,和其上的所有人与事物,就忽然间人间蒸发,完全从原有的“世界”概念里注销了一样。
世界,事实上依然存在,理论上也应该继续存在;
可是当没有任何一种手段能验证这判断时,判断其存在、还是不存在,又有什么区别呢。
身在天堂镇,托马斯安生,极少见面的同事们,乃至联邦各地的大量普通劳动者,但凡没有特殊权限、无法通过情报网络和残存卫星、无线电信道接收消息的人,都没办法再确认另一半世界依然存在,更别提靠近前去,用肉眼确认这一点。
战争,依然如火如荼,前线却见不到一个活人。
指挥战斗的将军,与联邦政府的相关人士,名义上能确信这一点、也的确接收到情报,但,他们之中并没有哪怕一个人,能切实可信的验证这一点,甚至无法断定“另一半世界仍然存在、仍然在于联邦交战”的讯息之来源,是否还完全可靠。
当然,即便断绝了一切海外联络,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方然也能确信,西大陆与中大陆的广袤世界之另一半,仍然切实的存在着。
世界的一部分,是否存在,显然不该由网络的联通与否来决定。
可即便有这样的确信,在实践层面,另一半世界的“消失”却又如此真实,遥远大陆上所发生的一切,都从联邦民众、自然也从托马斯安生的视界里完全消失,彻底隐没在灰蒙蒙的厚重迷雾中。
不仅如此,在那另一半世界里,发生任何事,对依然能观测到这一半世界,也几乎没有什么重大的、立即可见的影响。
战争还在继续,自然的,敌对方并未随断网而消失。
但这漫长的战线,也恍若一道无法穿越的高墙,天然阻隔了任何寻常的联系之尝试,战争行为本身,也不会因那另一半世界的大小事件,而产生什么明显的变化。
两分化的世界,原来,并不需要什么高墙、深渊,甚至不需要刻意去分划;
而只消在“世界”的概念上,轻轻划过一刀。